第一百七十七章 璇玑追夫记(五)
彩车之内,帷幕之后,半倚半躺着一名男子。
车的四角各挂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将车内照的纤毫毕现。
描金绘彩的软榻上,那名男子身着深红色的锦衣,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一朵朵盛开的荷花,荷蕊却是用清透的琉璃珠镶嵌而成。
宽大的袖袍衣角垂落地面,当真是既端美奢华,却又空灵飘逸。
男子双目微阖,乌黑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之下,投射出一排纤薄的阴影。乌黑顺滑的发丝,整整齐齐挽进一顶飞鸟发冠中。如玉的额间,一枚艳丽妖纹,夺人心魄。
他长长的眼尾微微上挑,仿佛燕子掠过云水间,划出浓烈的弧线。
那一声“司凤”,让他猛然睁开眼,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要撩开帷幕一探究竟。
然而,指尖刚刚碰触到垂落的绣花软帘,他便紧紧握指成拳,一点一点,无比艰难的收回来。
转而捂在胸口,用力按压急剧跳动的心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那里突然生起的尖锐疼痛。
他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周遭的一切都听不分明。唯有那一声声悲切的呼唤,宛若一根根细针,自双耳之内钻入,细细密密扎进心中。
她来了!
她终究还是找到了这里!
司凤死死掐着胸口,不知是悲是喜,是痛是伤?
只觉得全身都在抑制不住的轻轻颤抖,血液似乎是冷到极致变得灼烫。又似乎是烫到顶点化做冰冷。
指节用力到泛起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她就是他血液里的罂粟,身体里的蛊毒。
爱她已经成了他的本能,此生此世都无法戒掉。
他在车内,与自己做着此生最痛苦最艰难的搏斗。
理智和情感的博弈过于激烈,令他忍不住喉头腥甜,急忙用袖子掩住双唇。
待递到眼前细看时,才发现衣袖上一片湿润。红色与红色的混合,是一片深重的暗色,刺鼻的血腥味令司凤苦涩至极。
褚璇玑,你总是这样不管不顾。在我好不容易习惯了不再追逐你的脚步,想要过平静的生活时,你便又这样一头闯进来,激起滔天巨浪,再一次将我吞噬。
指间不经意触碰到衣衫下的伤口,那一剑虽然已经痊愈,但肌肤下依旧血肉模糊,时时刻刻都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一日,他最深爱的女子是怎样绝情狠心。
定坤将那里一剑洞穿,与心脏不过相差分毫。若非离泽宫有世上最好的疗伤药,他只怕已经死了吧?
司凤吃力的攥紧拳头,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再伸出手去掀开轿帘,去看一看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师傅说得对,情之一字,伤心伤命。他此生此世再也不想触碰了。
这样的心理挣扎,与司凤而言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与外面的人而言,却是短短一瞬。
璇玑眼看着那辆金络彩车从面前驶过,离她越来越远,而车里的人却没有一丝一毫要理睬她的意思。
她急了,冲过去,伸手便要抓车辕:“司凤,司凤你说话,我知道你在里面……”
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朝着她的手腕就砍过来。一名身披黑甲,身材威武高大的妖将大声怒斥:“何方来的小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冒犯君上!来人,将她拖下去,押入水牢,细细审问!”
一众妖兵答应一声,把璇玑团团围住。
“司凤,司凤……”
璇玑躲避不及,手腕被大刀割出一个深深的血口。然而比伤口更疼痛的是她的心:“司凤,司凤……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好不好……司凤,司凤!”
她哭得泣不成声,用力挣扎着甩开妖兵的束缚,企图去追那辆即将从视野中消失的车撵。
更多的妖兵拥上来,数不清的利刃指向璇玑。
在璇玑模糊的泪眼中,那辆车拐了个弯,终于消失不见。
“司凤……”她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八月简直傻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璇玑被人押走,众妖们也三三两两散开,她才“哇”的一声嚎哭起来,跌跌撞撞往家跑去。
车撵行驶到盘旋而上的阶梯前停下,那里早有十六名小妖,抬着一顶四角有凤凰衔珠的大轿候在那里。
司凤弯腰从车撵中走出,立刻便有几名小妖双膝着地,跪得平平整整,态度卑谦的等候司凤踩着他们的脊背上轿。
司凤微微蹙眉:“词蓝,我告诉过你们多少遍了,以后不要再讲这些无用的排场。”
方才用刀砍璇玑的妖将下马,朝司凤拱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这些规矩都是老妖王在世时定下的,就算君上您想改,也总得慢慢来不是?”
司凤垂眸不语,伸出脚去踏在小妖的脊背上,走了几步忽然站住,似乎想要回头去看一看。又努力挣扎着,不要自己回头去看那一眼。
词蓝关切的问:“君上,您怎么了?”
司凤勾唇苦笑:“无事。”
既然已经决定放下,又何必回头,徒惹牵绊?
他挺直腰背,一步步走进轿子,稳稳坐下,脚下没有沾了一丝尘埃。
如同他的心,再不愿意沾染一点红尘俗事。
巍峨豪华的宫殿内,跪满了前来迎接妖王大驾的一众臣子下属。
司凤踩着厚厚的红毯,穿过跪拜的众人,走到最高的王位前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