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火车上
傅燕云坐在地上,依旧是喘,喘着喘着,忽然抬腕子看了看。
他那西装衣袖里露出一圈雪白浆硬的衬衫袖口,袖口敞开着,是他方才跑丢了一枚翡翠袖扣。
看过之后,他放下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脚。
他是个讲体面的人,下午出门时虽然不是要见什么贵客,但还是打扮得衣冠楚楚,不但皮鞋擦得锃亮,领带结也打得端正饱满,又因为领带是墨绿暗花的颜色,所以还特地搭配了一对翡翠袖扣。
现在可好,鞋丢了一只,袖扣也丢了一枚,领带更是几乎歪到了脖子后头去,头发本来就乱了,被他弟弟拱了一鼻子,越发是乱上加乱。风从车窗外吹进来,越吹越急,正是火车加了速度,已经是正式上路。
他不能老这么在地上坐着,抬手抓了窗前小桌的桌沿,他借力起身,后退一步坐上了床边。等到气息稍微平顺些了,他终于开了口:“两个混账!”
然后他直视了对面床上的葛秀夫:“肯定全是你出的主意!”
紧接着扭头怒视他弟弟:“你个傻子,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他弟弟穿着单薄长裤,丝质衬衫,衬衫下摆束进裤子里,两只袖子也都挽到肘际,看起来清凉利落,真是个要出门度假的样儿。长裤和衬衫全是前几天他从百货公司里给他买的,顶贵顶好的料子,为得是能让这个混账东西凉凉快快的过夏天,别热出一身的痱子来。买回来之后没见傅西凉穿过,他还以为是这两样不合弟弟的意,哪知道混账东西是要把新衣服留到今天凉快呢!
傅西凉现在也确实是挺舒服――方才不舒服,方才一直在担心燕云会赶不上火车,如果赶不上的话,他和葛秀夫就有了分歧:他的意思是如果没有燕云同行的话,自己就下火车回家;但葛秀夫认为大可不必,燕云赶不上这一趟,也一定会坐今晚八点的另一趟列车追上来。而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大合适,因为葛秀夫带了好些箱行李和好些个人,上车下车没那么容易,是件兴师动众的大事。
所以自从和葛秀夫上了火车之后,他便是等得坐立不安,待到火车马上要开,上车送站的人都络绎下车了,月台上还不见燕云的踪影,他便感觉五内如焚,煎熬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葛秀夫看他似乎有点死去活来的意思,正打算起身安抚安抚他,哪知道他探身向外一看,燕云来了!
经了方才那一场煎熬之后,现在的傅西凉心满意足,甚至也不再在乎燕云会不会大发雷霆――反正他是如愿以偿了。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出门旅行过,他是真的想去北戴河,不去北戴河,去别的地方也行。可旅行有个弊端,便是他一定会因此落进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去,而在陌生的环境里待久了,他会不安、会难受。
但是有了燕云在身边,这个问题就不成问题了。
燕云会凭着自身的气味、热度以及声音,为他营造出一个熟悉亲切的小世界。他想出去看看新鲜景儿,就去看,想四处的逛一逛,就去逛,看得腻了,逛得累了,转身一头便能扎回他的小世界里去,堪称是进可攻、退可守,只有快乐,没有痛苦。
这包厢里是相对着摆了两张上下铺,他靠了床尾栏杆坐着,腰背笔挺,很得意的翘着二郎腿,欢喜得想笑,但燕云正虎视眈眈的瞪着他,据他判断,此刻应该是不宜笑,所以垂眼望着地面,他以面无表情为主,只在美得忍不住时,才似笑非笑的抿一抿嘴,看着无情冷淡,相当的不是东西。
他这个可恨的德行,差一点就招来了傅燕云的一巴掌,但傅燕云知道罪魁不是弟弟,主谋是对面的葛秀夫。他不能放着主谋不打,却打自己的弟弟。
可是葛秀夫也打不得,能打他早打了。
抬手把转了向的领带结转回来正了正,他对葛秀夫点了点头:“你好手段。”
葛秀夫一笑:“因为我懂你。”
傅燕云不再理他,对着地面说道:“下站是塘沽吧?下站跟我下车回家。”
傅西凉望向了他:“不。”
“那我自己走。”
“不。”
“不听我的话了?”
“当然。”傅西凉告诉他:“如果听了你的话,我这趟不就玩不成了?”
傅燕云被弟弟堵得没了话,停了片刻方道:“回头我抽时间,带你去一趟北戴河。”
“我不想只和你去。”傅西凉说道:“你有时候有点烦。”
傅燕云提高了声音:“那你自己跟着他去不就得了?还特地给我送什么信?怕我闲着无聊,专门遛我一趟?”
“我又怕我在外面会想你。”
傅燕云再次哑然。
哑了一分多钟,他指了指自己,转而质问弟弟:“我这个样子怎么和你去北戴河?我简直是连路都没法走!”
葛秀夫开了口:“衣服我有,鞋也有,一会儿给你开箱子拿一双。”他起身走过去,伸脚和傅燕云那光着袜底的右脚比了比:“你我身量差不多,脚的大小也差不多,你的衣服我全能穿,我的鞋,你应该也没问题。”
然后他坐了回去,伸手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其实论模样,我们两个更像兄弟。有没有兴趣认我做个义兄?我亏待不了你。”
傅燕云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口出恶言:“滚你的蛋!”
又宣布:“到了塘沽我就下车,我不管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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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透了的时候,火车到了塘沽。
傅燕云没能如愿下车,因为被傅西凉合身压在了床上,从停车一直压到了开车,毫不容情,差点把傅燕云压得背过气去。等火车再次出发之后,傅西凉才起了来。
葛秀夫走去隔壁包厢,让包厢里的随从们打开了行李箱。拎着一双新皮鞋回了来,他弯腰把皮鞋往床前一放,然后探头看了看床上那仰面朝天的傅燕云:“喂,你还好吗?”
傅燕云忽然抽搐着咳嗽了一声,这才算是把这一口气喘了上来。
抬手推开葛秀夫那个脑袋,他摇摇晃晃的坐起身,伸下双腿脱鞋穿鞋,同时无可奈何,只能认命。脱下西装上衣挂到板壁衣钩上,他想了想侦探所里和家里,心中又是一阵庆幸:最近两边都没什么事,只要到站之后给葛隽夫发一封电报,让他们不要以为自己突然失踪了就好。
葛秀夫被他推了一下,但是并不介意,依旧是兴致勃勃:“现在好了,你除非跳车,否则哪儿也去不成了。接下来干什么?该吃晚饭了吧?”
傅燕云摇摇头:“你和西凉去吃,我再歇会儿。”
葛秀夫的心情实在是很不错,一听这话,他转身走到床边,一把牵起了傅西凉的手:“走,我们两个先去。”
傅西凉起身跟他走出去了,傅燕云坐在包厢里,就听他一出门便停了住,小声问葛秀夫:“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会不会逃走?”
葛秀夫回答:“外头全是荒山野岭,又是夜里,他不敢逃。”
“万一……”
“放心,如果他真跑了,我负责给你把他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