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七景-22
这个夜晚很凉爽,让人喜欢,季苏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依旧是一片静谧,点亮手机看时间,还是他那个恼人的生物钟。他没惊动身边人,悄悄起身,把帐篷拉开一条缝,坐在那儿看鱼。他很欣赏鱼安安静静,有边界感的样子,喂它们的时候吃得开心,吃饱了就甩甩尾巴游开,显得很容易满足。
季苏缅也不知道这一大早的,哪来这么多念头堆积在脑子里,那是一种毫无声息的拥挤。他想关于房子的事,想杏园的项目,想刚刚过去的相拥而眠的夜,想这个无比浪漫的纪念日,想两年前那个窘迫但柳暗花明的晚上,一直想到仲磊翻身发现他不在,迷迷糊糊起来,眼睛都没完全睁开,把他捞回睡袋里继续躺着。
季苏缅想,感情虽然是个抽象的事物,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他们的小房子里,也存在于此刻优游恬适的心境里。
他在临行前,和小朋友们挤在一起,一起说小丑鱼拜拜,小海龟拜拜,然后把自己的手交给仲磊,牵着去了停车场。
这天早晨,把季苏缅送到公司,仲磊去了老方家。这老头昨晚上神神秘秘地,说请他去一趟有事要跟他谈,用的还是“谈”这个字眼,仲磊没见过他这么严肃地使用书面语和他说话,觉得有趣的同时隐隐还有些不安。
好的事情往往难以预料,坏事果然一担心一个准。
老方把一纸诊断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仲磊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种模糊的恐惧感,此时从阳台上吹来一阵潮热的风,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两三天前吧,有点不太舒服,去做了个检查,已经晚期了。我这个年纪,也不想去医院折腾自己,开了点药回来吃。”老方看他表情凝重得像块石头,还笑了笑,“喊你来呢,是我想了想有些事还得交代给你,别嫌麻烦啊。”
仲磊不动,也不说话,确实像块石头。
“改天我们去做个遗嘱公证,房子和钱,钱也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反正到时候剩下多少算多少吧,我没有亲戚朋友,这些你都拿着。――哎你先别拒绝,这事儿你也拒绝不了。我不在了,就把房子卖了,如果苏缅想继续读书就帮一把,可能也不够,你看着办吧。”
石头还是固定在沙发上,垂着头。
老方叹了口气:“我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人死不瞑目了,可能就是想看看,大限将至,自己即将失去的是什么。我一点都不怕死,虽然――”他看了看仲磊,又低头,像是不忍揭露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维系,“还有一点舍不得,但总归是可以从容面对的。见老婆孩子嘛,我十几年前就已经想去了。”
仲磊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车开到骏威楼下的,他熄了火呆呆地坐着,季苏缅什么时候出门的也没看到,直到他拉开车门坐下。
看着仲磊怔怔地盯着自己,季苏缅摸了摸他的脸:“怎么了磊哥,不走么?”
“给我抱一下。”
“哎呀这么粘人呐!”季苏缅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却在下一秒感受到一股力量把他揉进怀里,箍住他。
“真想抽根烟。”仲磊的声音有些苍凉嘶哑。
季苏缅察觉到了不对劲,忙说:“那我去给你买。”
“不要了,吸吸你就好了。”
他笑笑,又用了一点力,抱紧了这个莫名伤感的人。
死亡这两个字化成了一片沼泽,将他困住,以一种强大的吸附力,阻扰他,无法逃脱,一种曲折离奇的隐痛在血液里奔腾,仲磊已泪流满面,但他自己浑然不觉。
季苏缅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胸腔起伏的幅度很大,在做一种节奏很慢的深呼吸,像是刻意控制着频率,呼吸声里还夹杂着颤抖,腰间还有些抽搐,不久之后,他感觉到肩膀的湿润。
季苏缅慌忙捧着他的脸,一直问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灾难能让平时颀长挺拔的这个身体,突然就塌了。
回到家之后,季苏缅先给赵芯瑜打了个电话。
“小瑜姐,方叔前几天检查出了肝癌晚期,这事儿你知道么?”
“什么?!不会吧。”
“唉,我也很难接受,但我心里还是不想他这么轻易放弃了,你说怎么才能让他去积极治疗啊?”
“不对,你等会儿,他来小酒馆工作之前,办健康证的时候不是做过体检么,那会儿如果一切正常,不可能这么快就发展成晚期的。他在哪做的检查?”
“我也不知道。”
“那检查报告有么?拍给我看。”
“我们没有,都在他那儿。”
“那这样,让磊哥明天早晨早点来接我,我们去他家,绑也得把他绑到医院去,我先联系肿瘤科主任,让他明早去上门诊之前先给方叔看看。”
仲磊回家之后煮了碗面给季苏缅,自己也不吃,先去洗了澡,斜靠在床上,看看时间,距离去接赵芯瑜还有差不多十个小时,他今天的大脑处理器有些过载,一直在想各种办法,但又一一自我否定,他无法控制脑子里冒出这些毫无用处的念头,想让他的大脑不要想这些徒劳的事,他希望这十个小时快速过去,却没有睡意,不知道怎么才能度过这不可预知的漫漫长夜。
季苏缅把自己塞进被子里给他抱住,仲磊轻叹了一口气,人类在和死亡的对决中找不到任何出路,只能从其他人身上找到庇护。
“跟我说说话吧磊哥,方叔他之前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这事儿,有点长。”
“不要紧,我们还有时间,方叔也一定还有机会。”
妻子因病过世那年,女儿方菱只有8岁,从那时候起,老方就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考虑到自己的职业特殊,为了更好地陪伴和照顾孩子,老方放弃了几次升迁的机会,一直在基层派出所,他的目标就是女儿大学毕业找到好工作,他顺利退休,没什么建树但也算是平静地过生活。
女儿自杀那天,老方接到一个出警任务,去辖区内的一家公司处理客户寻衅滋事,半途中被拦下,让他直接去学校。方菱是师范大学历史系大三的学生,成绩中等,长相不出众,也没什么才艺,总之就是个很平凡的大学生。老方和女儿的关系密切,几乎无话不谈,连普通父女间不太容易启齿的恋爱问题,他们也交流过,老方的标准是鼓励女儿谈恋爱,但一定要做好安全措施,用他经常说的话就是“不要生病不要搞出人命”,方菱总觉得这样的老爸非常前卫,自己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任何想法都会和父亲说。
这突如其来的悲剧让老方难以接受,他怎么都不会相信自杀的结论,直到解剖发现了性侵的痕迹,依旧没办法解释他心里的疑问,这不构成自杀的理由,自己的父亲既是警察又是最亲密的朋友,她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就自杀了的。
然而没有其他证据支持他杀,女儿的自杀行为也有目击证人,案子结了,但老方心里的结没有解,他继续走访调查。
询问了学校里的很多学生,都没什么有效线索,直到那天,有个女孩主动找他,怯生生地问:“您是,来调查方菱学姐那件事的警察么?”
“是,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我见过警察办案,你们都有一个小本子,你的笔,上面还有个国徽,我猜应该是。”
“嗯,你观察力很强,你认识方菱?”
“社团开会的时候见过,但没说过话。我其实,看见您来过很多次了,有时候是在大食堂,有时候在足球场。”
“所以,你有话想跟我说对么?”老方此时的心情有些激动,半个月了,这可能是他第一个线索,但面前女孩的胆怯他也看出来了,于是强制按捺自己的心绪,尽量放缓语气说,“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聊可以么?”
“我可能,遇到和学姐一样的事了。”
女孩一开口,老方就觉得,这条线索很有价值。他不动声色,递过去一瓶果汁,帮她拧开,鼓励她慢慢说。
“那几天我感觉很混乱,记忆不是很清楚,也不连贯,只记得在教室上课,然后回宿舍睡觉,然后再醒过来就是午觉睡醒,我觉得很不舒服,身上……还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