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合,同样是在一个夜里,林虞和向灯都突遭变故,失去了亲人,至此孑然一身。
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因为这样的变故被联系在一起,就像一个铜板的两面,正面是悲剧,反面也是悲剧,这两个人也因为这样的悲剧被重合到了一起。
没有人会懂她们心中的苦痛,但是她们彼此会懂。
林虞怔怔地站在原地,有些艰难地开口:“节哀。”
那是一句由心而生的节哀,向灯撇过脸去,着急擦她脸上的眼泪,那么多人都对向灯说过一句这样的话,她们叫她节哀,安慰她好好活下去,可都没有林虞这一句叫她动容,她的眼泪根本收也收不住。
突然她就想起来了,自从他们死后,她都还没有好好哭上一场。
眼泪再擦也擦不干净,向灯索性由它去了,她就径直用那样一双泪眼看向林虞,不住地点点头:“你也节哀。”
林虞撞进那双泪眼里,心思一恍,朝向灯伸出手,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就这么互相抱着哭到了一处去。
池青道看一眼安五,点了点安五的肩膀,悄声道:“我们先出去吧。”
安五跟在池青道后面出去,顺带捎上了门。
林虞和向灯哭了良久,哭到最后嗓子嘶哑,才终于松手,各自转过头去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林虞先整理好,两个人都平静下来,林虞问向灯:“那你报仇了没有?”
向灯脸上一片苦笑:“是个身上背了好多条人命的惯犯,流窜到这里,到我家去避难,担心我们家把她的行踪泄露给官府,索性就把我们家全杀了。我也是因为去了朋友家喝酒,才逃过一劫。”
第二天早上,还是朋友送她回来的,巷子口聚集了不少人,见她回来了,都转过身去,不忍心看她,向灯还觉得莫名其妙,一路穿过人群来到了家门前,官府的人已经先到了,正往外抬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但还是有少许的血洇了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再清楚不过。
但向灯一片迷茫,她不断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围的人跟他们家都是街坊,不好出声,还是官府的人亲口告诉她的。
“这一家人都被杀了。”
向灯瘫软在地上,邻居都纷纷过来扶她,安慰她命大,侥幸逃过一劫,还说凶手一定会被抓住的。
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天底下根本没有逃过一劫,活着的人看似活着,却要永永远远都活在折磨之中,这场变故只会成为心上一块无法痊愈的疤,不想会提醒,想起来又痛彻心扉。
她没有逃过一劫。
“哪是什么逃过一劫,”林虞漠然地摇摇头,“活着的人只会更痛苦。火从我的脸上烧过去,但我还是没死,醒过来,我原本平安喜乐的小家已经成了焦土一片,我的夫郎就在我的面前被杀死。”
林虞心中的苦痛无法宣泄,她痛不欲生地锤了两下桌子,言语由衷地说:“倒不如也让我死了,在黄泉底下,与他们再相见。”
她也没有逃过一劫。
向灯伸出手去握住林虞的手,两个人的手握到一处,她明白林虞的痛苦,正因为明白,所以她此时此刻才要劝慰林虞:“也不要一心想着死了,我们还活着,就要好好替他们活下去,活个长命百岁,将他们来不及看的天下都看了。”
向灯能这样想,全有劳在白马寺的那些天,寺里的师父都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她的朋友最想要她怎么样。
对她多番讲求佛法缘妙,一切即是缘,一切缘都落到了向灯头上,既然往事不可追,不如带着他们一起往前看。
至少有向灯还活着,就不会有人忘记他们,不被忘记,即是另一种活着。
那向灯自然要求个长命百岁,念他们岁岁年年。
林虞却眼神微暗,叹了一口气,她同向灯想的不一样,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只有为家里人报仇,一旦大仇得报,她这口拼命聚起来的气也就散了。
她握紧拳头又松开,她其实很佩服向灯,向灯能从阴影里走出来,能为他们活着,但她做不到,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有的人就是无法再乐观地活在这世上,她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坎,她迈不过去了,她祝福向灯,能够长命百岁。
林虞转开话题问:“那个凶手抓起来了吗?”
“抓起来了,还是钟御史亲自带队去抓的,江宁自有县令,但她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影响恶劣,若是不尽快将人抓回来,江宁的百姓岂不是要人心惶惶。尽快将人抓回来,也能给我一个慰藉。她十分体谅我,又担心我的情况,还将我接去御史府住了一段时间,就连我们家的丧事,都是她亲自操办的。”
不管钟晚当时目的如何,她能做到如此,也难怪能在江宁得此民心。
“那钟御史实在是帮了你很多。”
“所以我,”向灯哽住了,但还是努力说出来这一句话,“所以我想象不到,她会是个坏人。”
林虞和向灯就像站在钟御史的两面上,一个看见她的恶念,一个看见她的善念,善念与恶念在林虞和向灯这里交汇,勾勒出一个她们都无法想象,但却真实存在的人。
林虞不相信钟御史会是个好人,向灯不相信钟御史会是个坏人,一人两面,善恶交汇,才是一个人的面目。
“我是开客栈的,有一日我们家客栈接待了一个马队,那马队的领头人问我要两幅画,我没给,那马队就杀进了我家里,杀了人抢了画还不停,还要放火毁尸灭迹,县令也不管。”
她是真的走投无路,求告无门,林虞顿了顿,她要在向灯面前,将钟御史在她心里的样子撕开给向灯看。
“后来我跟着她们二位一路循着马队查到了江宁,马队进了御史府,我们私下打听过,钟御史在江宁有口皆碑,我们也不能平白无故就冤枉了人,所以昨日池女君去御史府中,设下一个陷阱,钟御史果然派了人来杀我们,她自己把所作所为坐实了。”
林虞开客栈,迎八方来客,她脑子一向清晰,倘若钟晚与马队之间并没有勾连,她让马队到御史府中只是想跟他们谈江南陆运的事情,她就不会对林虞和池青道下手。
她是想杀人灭口,将林家的事情压下去,也许早就跟许县令打过招呼了,所以许县令才一直对林家的事情不管不问。
如此也没有冤枉钟晚,马队在云泽城对林家所做的一切事情,绝对和钟晚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就是她想要那两幅画。
林虞闭上眼睛,心里和眼前都一样,都是暗无天日,都是一片吞噬人心的黑暗。
云泽城的许县令是,江宁的江南御史也是,要不是林虞运气好,回林家找线索的时候遇见了池青道,她又到何处去伸冤,只怕是早就被人盯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会被杀死,连个埋骨之地也不会有。
她从未设想过世道会如此黑暗,竟能将十几条人命都压下来。
她们倒是只手遮天,那她们林家人就白死了吗?有道是杀人偿命,她们林家十几口人,个个都要还。
“你也不要多想了。”向灯没接她的话,钟晚在她心里的样子已经有了转变,其实她看见那个人的时候就想到了,只是不想承认,还在挣扎,挣扎钟晚其实不是那样的人。
但没什么用。
林虞跟她同病相怜,但她其实要比林虞好上一点,那个杀人犯已经被抓起来了,林虞却还在等。
要不是遇见那两个人,林虞连等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