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再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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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特,他们认识近七年了,生死交托过,赤裸纠缠过,却好像真的很少、很少这样安安静静地、不着边际地交谈。
北邙山上风雪依旧,但他们相遇的那一日却是早春。顾晚书还记得熹微的日光照映在顾图持辔的精壮胳膊上,他的浅褐色瞳眸里满是自由的野望。
那个时候,顾晚书以为自己能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顾晚书曼声吟哦,顾图便沉默谛听。
“这首诗,学过没有?”顾晚书回头,笑眯眯地望着他,“说的就是北邙山上的墓地。帝王将相百年,孤坟野冢千里,孤死之后,想必也要葬在那里。”
“殿下。”顾图沙哑地道,“臣离开后,最担心的,还是您的身――”
顾晚书却像没听见似地说:“顾图,若是你此刻就要死了,会不会还有什么遗憾,是非做不可的?”
短暂的片刻里,顾图没有应声。顾晚书于是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自己总是如此的。他拿起酒壶,再度给自己斟酒,衣袖却在徒然地发抖。却在此时,他听见了顾图的回答:“若是此刻就要死了,臣可能会遗憾,这一辈子,不曾回匈奴一趟。”
顾晚书的手终于拿不稳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淋漓了一些,像被风吹乱了一般。顾图沉默地看着。
顾晚书拿起一只酒杯,顾图也才拿起另一只。顾晚书终于笑了起来:“将军真的要走,该容许孤浊酒相送。”说着便仰头,一饮而尽,还给他亮了亮杯底。
顾图也喝了。顾晚书几乎是迷恋地望着他的动作,他喝酒时闭着眼,喉结会性感地滚动一下,旋而将耳杯放下,他又会自下而上地挑起那一双明亮如炬的眼眸。
“殿下如还有用得上我之处,尽管吩咐不难。”顾图说。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臣想,寒食散究竟不是好物,即算为了治病,殿下最好也有所控制,臣……臣在塞上,也会日夜为殿下祝祷,愿殿下身安体泰,长命百岁。”
顾晚书凝视他半晌,别过头去。心中没有负累的人,才会总这样轻易地许诺。声音那么爽朗,好像他们之间只剩下这坦荡荡的君臣之义。顾晚书低声道:“那你,还是去北方六郡?”
“是。”顾图回答得很快,“臣在那里,更加自在。”
顾晚书眨了眨眼,像个孩子一般。也许是雪花飘进了眼睛,令那双狭长的眼里清波流转,潋滟生光,他的声音也柔软得宛如这冬末春初的雪花,“北方真有那么好,孤也想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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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顾晚书竟喝醉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总之将身子往后靠在楹柱上,眼睛也眯起,不再应答顾图的话。顾图看了他半晌,终于挪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顾晚书却就势往他怀里歪,枕上了顾图的肩头,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吐在顾图胸甲与长发的缝隙里,令顾图的声音一时乱了调:“殿下?”
殿下靠不稳,滑下去,又将头枕在了他的膝上。像一只不再龇牙咧嘴的猫,顾图伸出手去,轻轻为他将发丝捋到耳后时,他甚至还舒服地“嗯”了一声。
“顾图……”殿下犹模糊地喃喃,“你去哪里?孤也去……”
不可以再进一步了。顾图呆呆地看着殿下。
他已经为江夏王除去了太皇太后,甚至甘心将胡骑营都交了出来;自此以后,江夏王的前途一马平川,再也无人阻挡。
而他,到底配衬不上江夏王的他,也应当回到他原本的安全的位置上去。
他若再不抽身,便将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