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参拾陆
[参拾陆]
君影起初不在回乐坊,而是被卖到一家名为百花会馆的小地方,每位姑娘都以花入名,旁人都叫些牡丹百合金桂之类,她垂着头点了酒水在桌上写下“君影”二字。
君影又称铃兰,状似铃,累累垂首,她选此名原因无他,实在是无颜活在世上。此花色本洁,却天然抬不起头,正如无地自容的她自己。
前尘不提也罢,有谁会自甘沦落风尘呢,罪臣之女也不比生于草野生活所迫的妓子高贵一份半点。何况她早被药哑了喉咙,后来又坏了身子,只因年纪尚轻,辗转被卖到回乐坊做个端茶送水的女奴。
宁二公子……是她此生不敢肖想的美梦。
他给了她太多。他帮她治好了喉咙,给她安定优渥的生活,给了她陪伴与尊重,给了她本不该有的希望。
可惜她命实在太烂太贱,连美梦都做不了多久,甚至一手将宁二公子也拖入泥潭,万劫不复。
她自认从头到脚都被脏东西沤得发臭,从来不愿宁广仁碰她,宁广仁怜惜她自轻自贱,却也从未勉强。那日她用过早膳后便觉天旋地转没了意识,她是被一记耳光扇醒的,旁人告诉她,昨日还在与她弹琴对弈的宁广仁大开杀戒之后自决于众人眼前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宁广佑把她接回宁府。
“二哥让我给你带话,”宁广佑笑着说,“他知道非你所愿,他不怪你,还托我好好照顾你。”
闻言君影红肿的眼中再次流下泪来,时隔两年,她仍然记得自己听到下一句话时泪水冻结在脸上的感觉。
宁广佑忽地凑近,一双蛇一样的眼睛就悬在她乱蓬蓬的发端,他仍是笑着,声音却冰冷到了极点,“可我却很奇怪,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
“……”宁亦舒作为女子,也很怜悯君影的遭遇,然而仅凭这些只言片语实在难以给宁广佑定罪,“二堂兄向来对广佑照顾有加,虽非你所愿,但二堂兄确实是因你而死,广佑虽受托照顾你,但对你心怀怨怼也是人之常情。”
作为堂上另外一名女子,方小婉轻声问道,“君影姑娘,请问在玉映山庄的日子里宁五公子是否亏待过你?”
君影在堂中缩成一团,曲莲带她进来时本想让她落座,怎料她怎么也不肯起身,只肯跪在地上,曲莲于是也蹲在她身边,希望给她一星半点的力量。
方才裴文喻和方小婉都诊过她的脉象,她心神动荡,但言语间都还算条理清晰,一时也很难断定究竟是疯了还是没疯。她太过瘦弱,宁亦舒遣人送来一碗糖水,她却也不敢喝,还是方小婉用银针试过无毒后她才战战兢兢地喝了。
“他开始问我为何还不去死,后来却不准我寻死……他要吊着我一口气慢慢地折磨我……他院子里那群怪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送的饭菜都被下了药,我吃下之后就变得浑身无力神志不清……”
“有时深更半夜我忽然惊醒,就看见他透过窗子在看我……他笑得很冷……吓得我尖叫,他就笑得更快活……”君影颤抖着哭泣起来,“他恨我,他恨所有姓宁的人,他要害所有人!我说的是真的……”
宁亦舒叹道,“可是如果真是广佑策划的一切,用你激怒二堂兄害他自裁谢罪,那他为什么会恨你呢?你是他的一颗棋,助他得偿所愿,他为何不杀你灭口以防事情败露?即便是出于怜悯留你一命,为何又要费尽心机地一边养着你一边折磨你?”
此话说得冷酷,却是堂中大多数人所想。
宁广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愈发扑朔迷离。
“因为他后悔了。”君影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没想害死二公子的,原本只想让他尝点苦头,与我一刀两断,那二公子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众人大骇,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二公子是这狼心狗肺的玉映山庄上下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二公子死后,他后悔了,他悔不当初!可他是不能恨自己的,所以他恨我,折磨我,把一切怪到我头上来,不敢去想――害死二公子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如果我也死了,他还能怪谁呢,他在这世上还活得下去吗?!”
“够了。”
宁广佑扶着门,说完两个字后又是一阵难以为继的咳嗽,咳得面上发红,眼中俱是水雾。
毕竟是在人背后议论是非,正主一出现,堂中众人都面露尴尬。
只有裴文喻脸皮最厚,不仅不害臊还笑嘻嘻地打趣道,“五公子身体抱恙还这么来来回回地跑,锻炼身体么?”
宁广仪背对着他坐着,听见他声音后背脊不自觉地挺直些许。宁广佑咳完了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是不是来晚了?四哥,你如今感受,如何?”
“四哥”。
他从来不敢这么叫的,究竟是谁给的他脸面叫这声“四哥”?
宁广仪猛地站起转过身,力道之大将椅子掀翻在地,他面容狰狞地扑上去掐住宁广佑的脖子,“是你?!竟然是你?!”
事到如今他也不敢信,只手翻云覆雨将宁府自云端拖入泥潭之人,竟然是眼前这个废物。
本来以他的修为和体力,掐死宁广佑就像掐死一只鸡一样简单。可不知为何,他的双手剧颤,非但没能在宁广佑脖子上留下一星半点痕迹,反而自己脱力地甩开手去。
“我没来晚,四哥,我来得正正好。”宁广佑抿住苍白的唇掩去胸腔波涛汹涌的恶意,刻薄地笑道,“当个废人的滋味,你也尝尝吧。”
就在曲莲和洛荧将君影带回论剑堂时,洛英已经破除了宁广仪戒环上的阵法。有他和澄霄道人在侧,宁广仪没有受伤。然而这阵法自宁广仪十二岁起便与他的灵力相辅相成,阵法破解后他的灵海大受震动,灵力溃散,纵使洛英尽力相保,现下也是所剩无几。
阵法消失后宁广仪腕上的戒环狠狠一跳,继而从莹润无垢的白色慢慢变红,一道钻心刺骨的天雷自戒环蹿出劈在宁广仪身上,他骤然受此一击痛呼滚落在地,然而天雷道道却不停息,鞭笞得他满地打滚。
宁亦舒不忍去看,眼中含泪道,“广仪,你认罪吧!”
宁广仪咬牙不语,然而天雷如影随形,痛得他破口大骂,“他害死我娘一条命,我没杀他已是宅心仁厚,我何罪之有……”
天边响起阵阵滚雷,宁亦舒上前抓住他,有流窜的天雷往她身体里钻。她怒吼道,“宁广仪,你醒醒!即便广佑的生母有什么错处,他当时不过是个孩子,他何罪之有?你快认了吧!你真要到了涤罪洲受个三五载的刑才肯认吗?”
她因为痛楚咬破了嘴唇,可她没有半点退却,这是宁广仪该受的,也是她该受的,是她这些年瞻前顾后一无所为的惩罚。
“宁亦舒!”陆离不禁出声拦阻,被被自己愣住了。
宁亦舒亦诧异望过来,这一眼短暂地跨越了千山万水,仿佛回到五年前。
最终宁广仪奄奄一息,虽仍嘴硬不肯承认,但或许是他心存悔意,天雷终于慢慢地平息下去。
窗外的滚雷却未止息,催得屋内人心惶惶,江澜瞥一眼天色道,“是要落雨。”
待宁广仪缓和些许,洛英轻声问道,“四公子,事已至此,我们最后再问你一遍,大公子之死当真与你无关吗?”
宁广仪慢慢地站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眸盯着门外山雨欲来,沉声说道,“与我无关。”
他自嘲地看了一眼腕上戒环,本以为这东西像是狗脖子上的链子,一旦戴上便尊严尽失,好容易逃离藩篱之外,未曾想有一日竟然还要摇尾乞怜靠这东西自证清白。
这天下未免太荒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