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蕙质(三)
兰心蕙质(三)
数月后。
夏日炎炎,暑气愈盛,纵然是位于长江以南的京城,也多少有些热得叫人发昏。
皇帝是不用为此事操心的,宫城北边的乐游苑中有一冰井,位于山阴之处,乃是旧朝皇帝所建来专门储藏冰块的。
谢况篡位后,对旧朝的宫苑不像对旧朝的宗室那样下了狠手,因此大都得以保存,并继续发挥着它们的功效。
因此每到夏天,就能有一车车的冰,从乐游苑运到皇帝的寝殿、书房中去。得宠的后妃皇子、亲信近臣,偶尔也能分得些冰,不仅可以减一减暑热,更能彰显圣恩。
谢宜瑶这日进宫请安面圣,多少也是为了这一点清凉。
今天休沐,除了值班的官吏,大都可以回家休息,因此谢况没有要面见的大臣,也没有几份需要他过目的文书。
就连太子谢容也暂停了一天的课业,得以一大早就到谢况面前彩衣娱亲。
父子二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若是叫寻常百姓见了,也要感叹当真是天家父子,就连骨肉亲情也要胜过他们草民许多。
然而小太子一见到长姊,脸上的表情就复杂了起来,一会儿是愧疚,一会儿是害怕,坐立难安。
谢况看在眼里,找了个借口将他支了出去。
“阿容还挂念着生日宴上的事,总觉得对不住你,你且给他一些时间缓缓吧。”
谢宜瑶含笑道:“无事的,容弟还小,多经历过几次大事才能沉稳下来。”
“话虽如此,”谢况道,“他到底是太子,过于仁善心软倒适得其反。”
“善心难得,非后天所能养成。至于其他的眼界见识,可以等他慢慢学嘛。”
谢况揉了揉眉心:“哎,可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时间留给他去成长了……阿瑶,若你是个男儿,为父也该轻松些。”
这话刚一脱口而出,谢况就意识到不妥。
倒不是觉得这话的内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他凭直觉就知道他这样说很可能会惹得谢宜瑶不快。
虽说没有皇帝父亲看公主女儿脸色行事的道理,但谢况的第一反应确实是很不安,他擡眼去看谢宜瑶,却见她毫无察觉一般,平静得很。
“能为阿父分忧,阿瑶也觉得足够了。”
谢宜瑶笑眯眯地说道,弄得谢况觉得说不上来的瘆人。
但帝王的自持很快占回上风,谢况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阿容的婚事已经开始筹备起来,你若得空,也该略微出几个主意才是。”
谢宜瑶依旧维持着笑容:“女儿明白。”
就这样空着手谈话,若是亲密之人也就罢了,但像他们这样表面和谐,实际却有些难为外人道的龃龉的父女来说,对话就很容易在任一时刻落入尴尬的境地。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再度发生,谢况让身边的内官去取了一副棋来,他倒不是真的想和谢宜瑶比一比棋技,只是想在不知道能说什么的时候,装作思考棋局,掩饰尴尬而已。
谢宜瑶欣然应允:“那就让儿陪阿父手谈几局吧。”
文德殿内除了棋子与棋盘轻碰出的声响,并无其他声音。衬着放置在屋内冰块所散发出的寒气,都让人觉得冷过了头。
谢况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谢宜瑶提着谢容的近况,这是他们父女为数不多能聊得上来的话题了,若是换作当年谢容刚出生时的谢况,肯定想不到会有今天。
这么多年来,谢宜瑶对谢容的爱护,谢况是看在眼里的。
谢宜瑶道:“这段时间我观察下来,阿容是很中意孔小娘子的。”
谢况道:“孔家很懂分寸,知进退,且诗书传家,底蕴深厚,这样家族的小娘子,才堪为阿容的良配。”
过了几手棋,谢况道:“你最近可有去王府看过素月?”
“不曾。”
“她虽已不是幼童,但义道平时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平日出内城去公主府的时候,也可以再绕些远路,去下城西。顺势也还可多去你七叔府上走动走动。”
“儿明白。”
谢况的指点,谢宜瑶当然是全盘接受。
谢况终究还是放下了棋子,忧心地说道:“虽说你最近和素月来往不多,但兴许也从她那里听过几句话吧?”
谢宜瑶一脸茫然:“父皇所说为何?儿竟不知。”
谢宜瑶知晓谢况这番话存了想要试探她的意思在,然而自从那日在江夏王府中的对话后,她确实就不曾和谢素月谈起过她的婚事,也是真的不知道素月会采取什么手段。
谢况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原本朕已经给她择好了夫婿。萧家很好,萧弦的长子和素月也很相配,等两家都出了孝,时候也正合适,再晚些倒拖不得了。只是事到如今,她却说什么尘缘已尽,俗念已消,想要出家为尼……唉,这可叫朕如何是好啊!”
出家为比丘尼以逃避婚事,不是只有谢素月能想到的法子,京城当中也有这样的先例——当然没有人会把这样的理由搬到台面上来。
虽说佛寺中自有外人不知的污秽,但谢素月身为宗室女,能得到皇帝的庇护,倒也不需愁这个。皇帝若是支持,甚至可以为她新建一所佛寺,将人员也安排妥当。
但关键是谢况并不同意这样的请求。
谢宜瑶困惑道:“平白无故的,素月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谢况双眉紧蹙:“依她所说,是之前去寺中听经时,有僧人说她命克至亲,唯有出家为尼才可一解。如今她已无父无母,只有个长兄能相依为命,她不想再连累牵扯阿兄了。”
谢宜瑶叹道:“这孩子也是纯孝之心。”
谢况冷笑一声:“朕看她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想逃避罢了。”
“父皇何出此言呢,素月她从小就是最乖巧的,万不能有这样叛逆的想法。”
“否则怎么就赶在这样的时机?阿四他过世多年,”谢况不情不愿地提及谢冲,“她却等到自己婚事将定之时才匆忙做此决定,朕怎能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