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穆瑞斯的声音几乎迷茫,听上去比惨遭惊变的雌虫更为虚弱,他眼角的一滴泪水坠在眼睫上,那双生机勃勃的绿眼睛仿佛沙漠中的一汪生命之泉,宝石一般明亮透彻,让伊洛特在短暂一瞥中就感到心悸。
这双眼睛……太过熟悉了,熟悉得让伊洛特的痛苦嚣张地在胸中翻腾着,他低头强忍着,直到面色发白,才声音婉转地开口道:
“冕下,是我资质愚钝,若是您别有兴致,我便只言冕下所想。您是尊贵无匹,不落凡俗的神子,这宇宙万物和该随您心意吟诵。”
伊洛特一双星子般的赤金色眼眸含着情谊,柔柔仰望着的雄虫,话中带着一丝他自己才懂的轻嘲,但想来自视甚高的雄虫不会听出来。他修长优美的手臂展开,想要托起跪在地上,神色茫然的少年雄虫,心里还盘算着对方的打算。
标记他的雄虫……态度实在太古怪了些。
伊洛特温顺着眉眼,心中不安又烦躁。今日他经历了太多变故,引以为傲的理智也再难使他冷静思考,而标记他的雄虫这双眼眸又反复让他想起……边境星球的虫崽。
那是他在失去雌父后的沉郁生活中唯一存在过的光,被他亲手隐藏的珍宝。
他不能去想,不能去探,也不能回看,因为他只会为虫崽带去灾厄,而他的满身狼藉,会脏了虫崽纯粹而干净的世界。
他最怕的,就是虫崽终有一日见过他如今在雄虫脚下苟延残喘,谄媚求荣的模样,他害怕虫崽明白,他从一开始就是不值得拯救的存在。
他不配的啊。
伊洛特的手指轻轻掐进掌心,剧烈的痛感堪堪换回了他一点儿神智。实际上,他如今的状态是近两年的巅峰了,帝国雌虫和亚雌如影随形的诅咒,信息素匮乏症的影响在他的身上如潮水般退去,他的口鼻中常年蔓延的血腥气被雄虫焚烧木料的味道取代,他的身体在迅速恢复。
可是他的精神却摇摇欲坠。一场看不见的风暴在他的精神海里蔓延,报复性地摧毁着他虚假的安稳,伊洛特仿佛毫无察觉,仍然保持着对雄虫的微笑,直到他的大脑刺痛得仿佛要裂开,血腥气重新充斥了他的鼻腔,他才不动声色地停止了这场悄然无声的自我折磨。
他的外表看不出他精神海的变故,仍然端庄优雅,可他的伪装却没能瞒得住他身边的雄虫。穆瑞斯猛然抱住微微错愕的雌虫,慌不择路地喊道:
“你在做什么?伊洛特,你在伤害自己!!快停下,快停下!对不起,我不是要责怪你,你不要嘲讽我,更不要伤害自己——”
伊洛特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他没想到雄虫听得出他话中绵软的讽刺,而穆瑞斯不敢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他叠声说:
“不要——不许、不许伤害自己!”
少年雄虫笨拙地行驶了新晋雄主的权力,像只又怂又凶的肥猫,炸着毛还垫着脚。他用那双扰人的、胆怯的绿眼睛看着伊洛特,小心使用精神力链接雌虫的精神海。
伊洛特惊诧地后仰,显然没有预料到少年雄虫突如其来的“馈赠”。和雄虫标记相同,雄虫的精神抚慰同样罕见,因为那会消耗雄虫珍贵的神力。即便是与雄虫关系极为亲密的雌虫和亚雌,大多也不配消耗神子的力量,毕竟神子同时标记和管理着无数雌虫和亚雌。
和其他雌虫不同,伊洛特在没有被雄虫标记的情况下收到过雄虫的精神抚慰,这价值高昂的馈赠自然来自虫皇,他的雄虫兄长。那滋味实际上并不好受,伊洛特不知道是否所有雄虫的精神抚慰都像他兄长一般,比起安抚,更像是随心所欲的巡视领地,将伊洛特的精神世界也剪裁成虫皇乐见的模样。
比起被裁减,伊洛特更喜欢精神海中风暴过后的断壁残垣。可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厚重的精神壁垒瞬间接纳了陌生雄虫的精神触须,那极为凝实、强悍的触须仿佛泥牛入海一般自然,春风般拂过他残破的精神海,带来了融融暖意。
就好像……他的精神海认识这个雄虫的精神力。
可这是不可能的事。伊洛特微微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荒诞的念头。他总是尽可能活得很清醒,在他的位置,些微的混沌和马虎就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而他从不记得自己亲近过雄虫。
是的,他并不信任他们,即便他接受过雄虫的馈赠,若是别的虫,恐怕早就对施恩的雄虫感恩戴德,但是伊诺特并不会。
他永远忘不了雌父去世时那双干涸的眼睛。他的雌父曾是第一军的上将,有着上任虫皇都心驰神往的容貌。雄父也曾对雌父好过的,可是从伊洛特记事起,他的雌父永远在跪伏,永远在恭顺着忍耐,他高贵的虫皇雄父将雌父的房间堆满昂贵的能量石,却吝啬些许信息素的安抚。
从那时起,伊洛特就记着,再良善的雄主,终究是主。他们生来本就不同,自诩高贵的神子不会垂青尘埃的喜怒。所以伊洛特不会动摇,也不会被迷惑。
“多谢冕下……”
他轻声道谢,声音里带着动容的颤音,眼底却一片冷淡:
“冕下如此恩赐,我愧不敢受。我未曾妄想过……能有一位像您一样强大的冕下为我降下神力,您是我苦等的神迹……不知我是否能有幸,唤冕下一声雄主?”
他近乎急迫,手臂上缠绕着的乌金链条因他的动作泠泠作响,悦耳得让少年雄虫难以忍耐,可那带来的不是意想之中的欲望,而是彻骨的难过。
“伊洛特,我知道你不想做我……任何雄虫的雌虫。你不要再这样说了,好不好?我不想伤害你——我害怕伤害你!我知道你经历了很糟糕的事,你的兄长……他是个该死的混蛋!若我知道,我绝不会让——”让你独自回到帝都星!
少年雄虫咬住舌头,堪堪吞回了暴露身份的话,尝到了口中苦涩的血腥味。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彼时撒过的谎,总会成为还不清的孽障。
“我不会允许他这样做了!我不会允许任何虫这样对你,我会保护你,只要你允许我,行么?我……我可以治好你,陪着你,请你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你从不是任何虫的从属!”
雄虫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有几分可怜了,这很不寻常,却让伊洛特在心底露出了讽笑。
他想他大概明白雄虫古怪的原因了。
伊洛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雄虫,比起其他雌虫和亚雌,宫廷中的生活让他更加明白藏在每个虫心中的想法。雄虫大多傲慢,优渥的、众星捧月的生活让他们常常唯我独尊,教廷将他们捧为“神子”,让许多出身平民的雄虫也产生了和贵族、皇室平起平坐的念头。
而面前的雄虫,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当着伊洛特的面公然咒骂帝国的新皇,明知伊洛特和新皇的不伦关系,这绝不是对伊洛特本虫的爱护,只是对领地和所属权的宣战。
若伊洛特把他那些“不是从属”的话当真,才是天字一号的蠢货。毕竟那个标记明晃晃的印在雌虫的身体里,像是雄兽留下的肮脏印记。
强大的精神力是这个雄虫的本钱,但伊洛特却看到了他的结局——愚蠢而无畏的雄虫,无论多么强大,也绝不是科莱恩的对手。
心中含着嘲讽的念头,伊洛特的面颊上却滑下两滴恰到好处、婉转动人的清泪:
“遇到冕下,是我的幸事……我只求冕下赐我殊荣,让我唤您一声雄主。”
少年雄虫手足无措地擦去雌虫涌出的泪水,自己的眼泪却更早一步落了下来。他第一次察觉到言辞是如此无力的东西,竟然丝毫无法缓解他胸口的寒气。
当他还是个一无是处的灰皮虫崽的时候,雌虫对他说过许多次这样的话。他说,遇到虫崽是他此生最幸运的事,他还说,虫崽是他贫瘠世界中唯一的光明。
他说了许多次,让穆瑞斯轻易地分辨出此刻他的虚情假意。而他能责怪谁呢?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都是他该死的身份和这个乾坤颠倒的恶心世界。
“对不起……别说了,求你。”
少年雄虫逃避般地蹭了蹭雌虫的颈侧,轻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无法取信伊洛特,更不能解释清楚曾经的谎言和他对伊洛特的感情,事已至此,他只能选择用这个令人厌恶的新身份留在伊洛特身边。
“我是来皇宫中查探消息的,我好奇……高傲的皇族大规模找贵族联姻的真相。而我恰好被你发现。我气急之下标记了你,这一切都是我对你的强迫,记得吗?等一会儿你就如此说,不许再伤害自己了。”
这次,伊洛特是切实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他不明白为何雄虫会突然转变口风,是先前的“拯救”游戏玩不下去了吗?可又为什么说他是被强迫的,这世界从没有雄虫强迫雌虫或者亚雌的道理,因为雌虫和亚雌从来都是“心甘情愿”侍奉神子的。
这个古怪的雄虫,到底想利用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