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水中望月
第26章水中望月
“hibiki,”季存久久地凝视着响的双眼,嗓音略有些沙哑:“暑假后,我们会再见吗?”
响彼时已无力再答,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只是很轻地点了点头,季存再次将其视作郑重的承诺。
我在不远处看着那两个仍有些稚嫩的少年,恍惚了好久。
响在季存的注视下,作下了最后的告别语:“我们会再见的。”
我们会再见的,是以这种形式吗?
彼时的季存没有问他,此刻的我更无法相问。
作为一个异国的怪胎,响在我的少年时代留下了无可磨灭的痕迹,此时此刻,属于他的回响仍在我心中荡漾。
我双眼一闭,随后陷入久久的混沌之中。
再次恢复意识后,我意识到自己并未回到古见神社,而仍滞留在那条连廊上。此刻周围所有物体都是静止状态,风、树叶投下的影子、不远处人工湖的水流,包括在道别的响与季存。
我起身逛过每一片走廊,里面的学生、老师,也定格着,像是谁按下了暂停键一般。
我头痛欲裂,脑中越发昏沉。我浑浑噩噩地等待了许久,不知道那是几个小时,又或是几天,又或者只是一瞬。
倒在地上时,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代价所能交换的时间到此为止,而我之所以还滞留着,是因为现实中的身体尚未苏醒。难道我对这个世界仍有留念?又或者,我想在这儿永远地待下去吗?
我用仅有的理智从地上站起身来,身体内部十分沉重,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教学楼,不知为何,沿着曾经熟悉的轨迹,一路走到人工湖。
此时湖中的水似乎在荡漾,泛起又落下,反射着属于日照的橘色波痕。
明明我记得湖中的水流也停止了,为何现在又重新运动起来?我混沌的脑中不断想起曾经的画面,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精神思考这一切。
有个声音告诉我,我需要和响说再见了。
我转身回望连廊的方向,回想着我看见的一切,和响对我说过的话,还没来得及再想什么,便脚一松,一头栽进人工湖中。
水花“哗啦”一声爆开,接着迅速离我而去。我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中,耳膜,眼膜都被浓稠而清澈的液体覆盖着,水波的“咕噜”声取代了脑中喧嚣的轰鸣,令我陷入一阵彻底无我无边的状态。
这是“死”吗?
我等待了很久,身体始终没有触到人工湖底部。明明看起来并不深,此时却仍然下坠着,窒息的痛苦逐渐转换为轻飘飘的感受,混沌的黑暗笼罩了我,在那一瞬,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冲进脑中:在梦中死去,就是我的结局吗?
混沌中,似乎有一双手从身后拢住了我的身体,它靠得很近,几乎与我紧紧相贴。
我没有力气思索后面的事,随即彻底陷入昏迷。
比苏醒更先到来的,是第二层梦境。
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屏幕无限接近的私人影院中,而眼前的一切,正是响曾经看见的画面。
他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从翻墙开始,到每天趴在栏杆处的等待,再到无聊的上课内容。很快,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新生命。
我之所以将其称为新生命,是因为他的出现与其余所有生命都有不同。
这个人是他视野中绝对的主角,在他出现后,响的记忆有了连贯性,有了视线的焦点,尽管无数次躲开他的视线,无数次将他放置于余光之中,却叫人依旧能感觉到:这个人是特别的,是响的中心,是他未说出口的爱恋的对象——
少年季存。
我从没想过在响眼中的自己如此特别。
可如果说他如何特立独行,以至于在人群中如何显眼,又似乎根本称不上。
他身着与所有同学一样的校服,可总是整理得很规整,甚至连短袖的纽扣都不曾解开;他的发型时刻是清爽而整齐的,远远看去,似乎能闻见洗剂清新的香气;他的步态及行动总是舒缓而稳定的,语调是平和而深沉的,至于眼神,是深邃而富有穿透性的。
响捕捉过许多个他未曾察觉的瞬间,将其刻进记忆中封存。
季存在思考时会微微皱眉;他走出门和谁对话时会下意识扶门框一下;他写字是平稳而不急不徐的,每个笔锋都清晰而尖锐;他偶尔会用左手转笔,可一般很快就结束。他有非常少的少年白发,他会将其一根根拔掉,然后鬼使神差地将它们收集起来。
响捕捉到了季存每一次因父母的出神的时刻,他会先将手上的东西放下,然后略有迟疑地低下头,思索一段时间后,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做他要做的事。
可他有时也非常恶劣,会隐藏自己的怒火,再在合适的时间报复对方;他并不完全听老师的话,会用只属于自己的方式阳奉阴违;他并不被许多人喜欢,因为他是冷酷而怪异的,缺乏同情心与同理心,却总装作十分热心的样子;他审视的目光时常尖锐,而自己却意识不到这点;他带有一种自命不凡的高傲,将一切都视作愚蠢而无意义的。
无数由季存为中心的画面,乃至是想象组建成了一副硕大而连贯的画面,在那些画面中,季存的形象清晰明了,在极富魅力性的同时也有数不清的缺点,而响并不惧怕这些缺点。
无论是好是坏,他都尽收眼底,似乎这与他而言不是个问题。
他并不惧怕看见情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因为他爱的是实在的人——
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幻影。
不是通过言语,画面,想象构建的,一个脱离现实,能满足完美想象的季存。
响爱着实实在在的季存,会呼吸,会生气,会发怒的季存,因而连他一个转笔的动作都值得被铭记;他送出的东西,说出口的关心,他看见的一切,喜欢的一切,又乃至厌恶的一切,都因他而有了独特的意义。
响看见了有关季存的一切,乃至爱着与他有关的一切。
残酷而炎热的盛夏过后再见,死后为季存祈福,就是他能作出的最沉重的承诺。
我在混沌中绝望地意识到:
原来被看见就是被爱的开始。
“你的意思是,”眼前的女人严肃地问:“这些都是你真正看到的,经历的一切?”
我无言地点点头。
几日前,我从一种溺水般的濒死感中重新苏醒。
醒来时头痛欲裂,眼皮重的无法睁开,每当我尝试睁眼时,就会传来尖锐的刺痛;我尝试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与呕吐感就会涌起,我只得又栽回床上。朦胧中似乎有什么人进来摆弄过我的身体,一阵耳鸣袭来,将我脑中搅得像团浆糊。我睡睡醒醒,终于在某日下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