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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张铭阳,你知道克苏鲁嘛。那种诞生于虚无的巨大的恐惧。它就在那里,你无法回避它,也无法消灭它。那是一种让人束手无策的压迫,你只能看着它,让那些由它带来的恐惧一点一点侵蚀你的灵魂。
在我失去双腿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事,那些我曾经无法自洽的疑惑,那些拼凑成真相的碎片被我一一从记忆深处捡拾了出来。
张铭阳拿走了林琪瑶带给我的克苏鲁神话,他说我不该看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我现在情绪依然容易波动,我应该看一些让我心情愉快的东西。
“你该看点积极的,充满希望的东西。”
可他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适合我去读的希望。
这些日子里张铭阳一直照顾我,我现在可以坦然的面对他了,接受他对我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现在终于一无是处了,灵魂枯燥无趣□□破损不堪,双腿之间的那个东西也失去了渴望,一场撞碎了我人生的车祸彻底带走了我所有的欲望。
我说张铭阳你不要总待在医院里,你现在也是老师了,你该在学校里。他说他不在我该怎么办。我说你不在我就躺着,看你给我的书,逍遥自在。
在灾难发生之后,在我从生死边缘滚回这无情残忍的世界时我见到了我的母亲。她坐在我的床边,端庄又严肃的。她等待着我的苏醒,等待着我睁开眼睛,她的这些好耐心只为在我身上听得一个叫她满意的答案。
她问我,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这问题叫我不知所措。我才踏入了一场混沌虚无,她却硬要求得一番因果。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她总爱这样问我。这次考试没有拿到年级前十。“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这次模拟测试比起之前排名落下了两个名次。“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的程度够不上钢琴系,转作曲系或音乐学系吧。“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这次评级副教授依然没有我的名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无数次的质疑换来的都是我的对不起。
可这次我选择了沉默。这次我遵循了世间所有的规则,我在所有课程结束后走出了学校的大门,我站在无人的马路边左右张望,我等待的漫长的红灯赶快过去,我在穿越宽阔的马路时没有奔跑。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当飞驰的白色越野车不受控制的撞向我的时候,我没有时间机会躲闪。
在我为着一个无法给出答案的问题而与我的母亲僵持不下时,张铭阳进来了。他不认识我的母亲,他用眼睛问我她是谁,我做了介绍,他用疲惫不堪的嗓音说,阿姨好。
我母亲用一双刻薄的眼睛审视了他,她问,你是他的学生。张铭阳试图展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可他太累了,那个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我的母亲在我这里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她就离开了。张铭阳坐在她的位置上,舒了口气对我说,你醒来了实在太好了。
我想我本应该对张铭阳说很多话,我该问他为什么你在这里,我该问他是谁把我送进了医院,我该问他我到底在这里躺了多久。我却对他说。
张铭阳,我想死。
在那些日子里我反复琢磨着该怎么去死。我躺在病床上,侧头就能看到窗外广阔的天空,我想我应该冲到窗边一跃而下,我死了,我身边的人或许会难过。难过着难过着也就解脱了。可我不死,他们终其一生都会为我而累。
命运向我开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它收走了我所有的筹码,为了防止我破坏游戏规则,它把我彻底变成了一个无能的残废。我躺在床上,我看着窗外,我想死,我却连走下床的这点能力都被夺走了。
我从没有见过张铭阳这么怠倦,就在匆匆的半个月里他就从一个少年迅速步入了成年人的行列中。只有成年人才会疲惫不堪,少年总归是神采飞扬的。
我说你总在这里守着我学校的课怎么办,他说我未来的硕导一心向死我还管什么学校。
我说我现在还是个讲师,带不了硕士。他说总有一天你的副教授职称可以评下来,我就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工作陪你一起等。
“我觉得你的职称评定下来不会太久,现在萧老退了我们系一个副教授都没有,总不能把音乐学系毕业生的学生全部让作曲系接收。”
萧老因为身体的原因在张铭阳大四那年不得不从教学岗的第一线走下来,退位让贤,恰好那一年我们的毕业生只有张铭阳和林琦瑶两个人,张铭阳的父亲动用了一些手段让他接替了这个位置,而林琦瑶依然的考取了作曲系的研究生。
“你要是不在了,我的学业也跟着完了。”
只是张铭阳要在这个位置上坐的名正言顺还需要一个硕士文凭。
我说你还可以去弹钢琴,你要是想读一个钢琴专业的研究生,多的是老师抢你这个宝贝。他摇摇头说,弹钢琴啊,算了吧,人生苦短,你让我快活一些。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不疾不徐的乘着光阴的马车向前走,慢慢,我开始对着这场残酷的闹剧释怀了。我手无寸铁无力还击,我除了接受没有别的选择。
“你看我今天给你买的桔梗你喜不喜欢。”张铭阳抱着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把他买的花拿给我看,我说你买的花我都喜欢。
“你上次说不喜欢洋甘菊,上上次说不喜欢百合,桔梗的香味清淡,我觉得你应该能接受。”
我说香味浓烈的花叫我喘不过气,这样气味淡的花我都喜欢。他说他最喜欢的还是玫瑰,只是买玫瑰摆在病房里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我这是特地从学校附近的花店买的,你要知道医院附近的花店里全是菊花,康乃馨,我的天啊。我怎么能买那些花送你。”
张铭阳和以往一样会和我说很多话。这段时间他与我日夜为伴,和我们说的话也就更多了。
“花店的老板还鼓励我呢,说我再加把劲我追求的那个姑娘就动心了。”他笑了一下,有点无奈,“我又没办法对她实话实说,告诉他我买这些花是送我老师,我只能抱怨,现在女孩的芳心可真是坚如磐石。”
他把包装细致的花束拆散,扔掉了那些做陪衬的尤加利叶,拿着我床头的花瓶走去了病房的洗漱室。
偶尔林琦瑶也会来看我,她现在是作曲系和声专业的准研究生。她来看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张铭阳在的时候,毕竟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学生独处一室太容易惹非议。
有一天她带了一副塔罗牌来,说要为我占卜命运,我说我的命运已经一目了然了,就无需借助神秘力量大费周章的解析了。她说算算嘛,给你算算桃花运。
张铭阳饶有兴致的看着林琪瑶像个巫婆一样在我病房的椅子上摆阵施法。他说林琪瑶你给老师算完给我也算算,林琪瑶说一次二十。
色彩绚丽的塔罗牌诉说着我未来的命运一片茫然悲苦,算到末了林琪瑶一把收起五彩斑斓的牌说封建迷信不可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直以来林琪瑶都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想这副塔罗牌只不过是她无望爱欲的一个寄托罢了。
偶尔林琪瑶来的时候张铭阳也不在,他会抽出空隙去我家洗澡,换衣服再帮我拿一些干净衣服过来。我就抓住机会赶紧问她,张铭阳在学校好不好。她说好着呢,必修课程一科也没有落下。
“只是自从你出了意外,张铭阳就再没有回过自己家。”这也是林琪瑶告诉我的。
病房只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去想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有的时候想得深沉入迷了连张铭阳回来了我都没有发觉。
他见我对他回来没有反应就坐在我的床边的椅子上,等我回过神来他才问我,是不是又在想白宇轩了。我说我不是在想白宇轩,我是在想那一整件事。
关于白宇轩,我告诉了张铭阳我和他之间大部分事,关于他如何救了我,我们之间又发生了哪些事,那些荒谬的,那些不堪的我都说了。我觉得张铭阳想知道这些,我就都告诉他了。
我对张铭阳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了。人在生命垂危之际尊严是首先消失殆尽的。在我手术成功的最初阶段,我因为药物过敏大吐不止,我的衣服上,被子上全是浓稠的胆汁与胃液。张铭阳守在我的身边帮我擦了身子换了干净的衣服和被子。那个时候我的父母已经继续回到他们的工作岗位上忙碌着他们的学术课题,他们觉得他们的孩子已经是个能解决所有问题的成年人了。或者说,他们觉得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就应该具备解决所有问题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