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乡战事――兵临城下时
有一年的夏天,前夜噩梦连连,好不容易隔天下午能睡个回笼觉,又梦见那头怪兽一路锲而不舍的追着我,起来后浑身疲惫不堪,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问薛煜琛:“煜琛哥哥,丧彪可是你送我的?”
他一愣,吞吞吐吐良久。
我又道:“它晓得回家去找你,必然是你送给我的,可我想不起来,你什么时候送给我的…”
他深吸一口气说:“有一次,我们去市集上,你看到有个狗贩子在兜售小狗崽,觉得它可怜又可爱,我便买来送给你了。”
“哦~!”
“唔,对了,那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朋友,会用树叶吹曲子的?”一边还顺口哼出来给他听。
他脸色乍然一变,哑着嗓子干笑道:“呵,没见过。”
“没有吗?”我撑着脑袋看窗外,不远处湖里的荷花开的正好。“似乎是一起打过架,掉进了湖里,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薛煜琛递给我一沓传奇话本,“喏,刚去替你买的,你呀,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看得太多,成天胡思录乱想…有空要多看看女戒女训…”
“嗷――!”我痛苦的捂住额头,斜歪着脑袋靠在他肩上。
他笑笑,伸手一抓,再松开,淡淡金黄色在掌心,是夏夜的流萤。
我想,或许和薛煜琛在一起,走的才是一条光明大道……
转眼花开花落,平静的日子如水流年。
我又败了乌溪国的大巫祝。
乌溪素来以巫蛊之道闻称于世。由于地处北疆以北,民风不化,于大覃而言,有些闭塞落后,所以巫祝名义上行诡道,实际上也有一般大夫郎中行医济世的本领。
我爹原本对我这一战相当不看好,曾于事前将我叫去谈话,指着厅堂内房梁正中那块匾额道:“可知作为一个大夫,最难医治的是什么?”
爹爹很严肃,女儿很惶恐,房梁上的匾额压得我头也抬不起来,只能弱弱抬了抬眼皮,弱弱答了一句:“唔,疑难杂症?”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本人果然无甚名医的天分。
我爹摇头说:“人心啊…”
“嗯?”
我爹说,三千微尘,各有业障。大夫能医好一个人的病,却不能医好一个人的心。倘若心术出了问题,大夫一样束手无策。惟有等天道轮回,因缘化解。但无论如何,让我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接着又向我阐述了他年轻时的理想,就是满腔热血医人心,谁知人到中年也给磨得钝了,管他理想不理想,老婆孩子最紧要。他说了一个多时辰,我站着听得两腿发麻,内心有千万只丧彪在咆哮,好在我娘及时赶到,对我爹抛了个媚眼,嗲声嗲气地说:“相公,我胳膊疼,你也替我医一医吧…”我爹老脸一红,赶忙应我娘的诊去了。
霎那,我顿悟了!――业障啊!业障!!!果然是三千微尘,各有业障!
待到了与巫祝会战之期,我俩按约定比拼医术和蛊术。
很不幸的是,由于我在一则方子里多添了一剂牛黄,医术这一关以我认输告终。
大巫祝自此便有些洋得意洋,之后许是轻敌的关系,蛊术这一轮,我轻轻松松的就赢了。
如此一来,最后一轮定胜负就显得至关重要。
我俩觉得比拼技艺永无止境,毕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便决定比试看谁能率先看出对方的招数并化解。
大巫祝揭开茶盅,轻轻拨了拨茶叶,顿时屋内香气四溢,他抿了一口说:“好了。”
我笑笑:“嗯,我也好了。”
他十分狐疑的看着我,却还是笃定道:“你输了,种了我的花粉蛊。我们乌溪有一种虫子,生于兰花开,死于兰花谢,终生以兰花的花蕊为食。我捉到它晾干,磨成粉,溶于水后兰花香四散,所到之处,人皆中蛊。惟饮茶者本人无害无伤。”
我听完点头:“的确很厉害。茶香杀人,毒药本身却是解药,这种以本伤人的手法没人会怀疑,没人能想到。”
他拱手道:“承让。”
我接着说:“可惜。我没有中蛊。有些事情一个人不屑于去做,并不代表她不懂得如何去做。这泡茶的水取自白瓷湖的湖水,倘若你今日无害我之心,这茶于你自然也无害。你若下蛊,便只会反噬于自身。”
他瞠目结舌,指着我:“你…你练成了?”
“嗯。‘无中生有’这种蛊我也是花了很久才想明白。只因念及蛊术一直被形容成邪术,但其初衷却是为救人。至此方领会其中的真意。你乌溪以此起家,竟不懂得这个道理…”我叹了口气。自古有训,防人之心不可无,多行不义必自毙。爹爹说的不错,人心最难谋算,一旦陷入其中,最后难免沉溺鬼蜮伎俩。
我抬头看房梁上的匾额,顿觉时空颠倒,现实与梦境交错,往事汹涌入怀,一阵悲凉。
人心啊,人心…
有一个人对我说过,“有心者,千里之外亦可破除万难。你好好收着我的心,这样就算我飞去再远,也能找到回来的路。”
“谁说纸鸢不喜欢被束缚,说不定他就喜欢被牵住呢,你若放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飞走,多寂寞啊…”
他还为我月下抚琴,试图弹奏当年吹过的古调,来唤醒我的记忆。“难道世事果真是开头美好,结局凄凉,如果可以,想为你重新谱写一个结局,好不好?”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燃着希望,又化为泡影。
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我都记在心里。
不管是珞珈山眉目清俊的少年,还是江汀阁闲适优雅的伙计,亦或者举世称颂的杜三公子,他们都是一个人,是我的锦哥哥。
他踏破千山万水,只为我而来。
为了一句先来后到的承诺。
以前我一直以为,八岁那年的重伤于我而言是利大于弊,绝世武功不是人人都有机缘获得。然而此时我方知道,那是老天的恶作剧,他拿走了我最珍贵的回忆。
昏迷的这段时间,我根本不是在做梦,而是将过去的点点滴滴一一拾起,将破碎的过往一一拼凑。
他脸上那些偶尔出现的落寞,是因为他觉得我在薛煜琛和他之间摇摆不定,所以才装作失忆,不与他相认,但仍甘心默默守候,哪怕知道殊死一搏,可能命丧黄泉,可能再也回不到我身边…
可我之前这样想,我等他一年,等到明年春天,他就会回来和我看江汀阁满园的花草,那是我们往日里一起亲手栽种的,从兰花到茉莉,从丁香到紫薇,风过处,花香阵阵。先是玉兰亭亭,跟着瘦樱依约,等到桃花薄艳星星点点,海棠就会缠绵枝头。或许战事颠戈,拖至两年,我也等得,到时我刚好十八,还不算太晚。可打仗谁也说不准,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我也是愿意等的。只要他活着,我可以等到地老天荒。
可是……
他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