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山谷营地之上。
白日里整备的喧嚣沉淀下来,但气氛并未松弛,绷紧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
远处机甲库方向传来低沉的机器运转声,混合着金属部件检查的清脆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一声声敲打在岑褚紧绷的神经上。
岑褚独自伫立在山洞外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岩壁。
他摊开手掌,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银辉,勾勒出掌心那枚古旧怀表的轮廓。他注视着表盖上那道熟悉的凹痕。拇指用力,“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表盖弹开。月光不足以照亮照片的细节,但那张全家福早已刻入骨髓。年幼的自己笑得没心没肺,依偎在父母温暖的怀抱里。照片上的父亲,岑知,戴着那副熟悉的眼镜,眉宇间是未曾被岁月和苦难侵蚀的温润书卷气,眼神温和地注视着镜头,也仿佛穿透了时空,注视着此刻掌心发凉的儿子。
这张脸,与今日蒸汽湖畔那个气质依旧儒雅、却眼尾布满细纹、留下沉重“献祭”二字的身影,在他脑中疯狂地重叠、撕裂、再重叠。
二十年的空白,二十年的“死亡”认定,被这活生生的人、这冰冷的信物,瞬间搅得天翻地覆。
“父亲?”
岑褚无声地翕动嘴唇,这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称谓,此刻滚过舌尖,没有带来丝毫的暖意,反而像淬了毒的芒刺,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尖锐地疼。
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多年孤苦的怨怼?还是……对那个身处敌营核心、立场成谜的“岑知”深深的疑虑和警惕?
巨大的不真实感攫住了他,仿佛脚下的土地骤然塌陷,让他一脚踩空,坠入冰冷的虚无。他猛地合上表盖,金属冰冷的棱角狠狠硌进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感,才让他飘忽的神智勉强拽回一丝清明。
明天。蒸汽湖畔。那个自称父亲的男人会再次出现。他带去的便携基因检测仪会给出冰冷的答案。
但答案之后呢?是更深的谜团,是关乎亿万联邦星民存亡的“献祭”真相,是一场迫在眉睫、足以颠覆战局的虫潮倒计时。
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明日的会面上。
“阿褚。”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微凉,轻轻拂过他的耳畔。“在这里做什么?”
岑褚没有回头,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反手,更紧地、几乎是带着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力道,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罗意安的指尖带着薄茧,微凉,却有着奇异的安定力量,像一道温暖的锚链,将他从冰冷混乱的思绪漩涡中一寸寸拉回。
“透透气。”
岑褚低哑地开口,目光依旧沉凝在远处被营地灯火勾勒出的、狰狞如巨兽的山峦轮廓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今天与我父亲的意外重逢,有种不真实感。像一脚踩空了台阶,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哽在喉咙口的苦涩咽下去,“二十年的空白,一个墓碑下的名字,刻在档案里的‘死亡’,突然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告诉你一场关乎存亡的灾难,留下一个带着神秘色彩的词……然后,又消失在雾气里。”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像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罗意安的手指在他紧握的掌心轻轻挠了挠,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
她没有急于劝慰,只是用指尖的温度传递着“我在”的信号。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沉静如水的眼眸。
“他留下了线索,也留下了疑团。”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穿透迷雾的星光,“但至少,他来了,阿褚。在岑桑被软禁、信息传递通道被掐断的当口,他来了。”
罗意安侧过头,认真地看向岑褚紧绷的侧脸,“他或许也没意料到,与他妹妹传递信息的人,会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他最初的目的,很可能只是为了完成岑桑的托付,确保关乎蒙克托星存亡的关键情报‘虫卵即将孵化’能到达联邦军手中。”
岑褚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罗意安的话语,冷静而又准确,暂时剥离了他被“父亲”身份冲击得混乱不堪的情绪,露出了事件最核心、最直白的逻辑链条。
是啊,情报传递……这才是岑知出现在蒸汽湖的首要目的。为了被困的妹妹,为了……可能存在的某种立场?无论他是否真心投诚联邦,传递情报本身,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无论他最初的目的是什么,阿褚,”
罗意安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当他隔着蒸汽认出你,当他选择说出那句‘我是你父亲’,当他将这枚承载着你们共同过去的怀表交到你手上……这本身,就是一种无法忽视的信号。”
她微微用力,回握住他冰凉的手,“这不仅仅是为了情报的传递。这或许是一个父亲,在与你失散多年后,在战争和复杂的立场夹缝中,试图向失而复得的儿子传递一点……属于‘人’的牵绊。哪怕这牵绊,在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洪流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合时宜,甚至……带着无法预知的风险。”
岑褚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她的手指纤细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指腹的薄茧记录着无数次握枪、无数次操控机甲的痕迹。
这真实的、温热的触感,像一股暖流,终于穿透了他被“不真实感”冻僵的外壳,缓缓注入心田。
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痛楚、疑虑,却也悄然滋生出一丝微弱希冀的复杂情绪,开始在胸腔里涌动。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机油和尘土气息的夜风,那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冰凉的令人清醒。
“你说得对,意安。”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茫然的虚无感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明天……我会拿到答案。基因的,情报的。”
他擡起头,目光越过营地的灯火,投向蒸汽湖所在的方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无论答案是什么,‘献祭’是什么……这场仗,我们必须在虫卵孵化前,结束它!”
***
腹地深处,城内最中央的一处奢华古朴的院落亮着灯。
灯光暖黄,透过雕花的窗棂,在精心铺设的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名贵熏香、陈年木料的香气。
茶室内,岑知与左婆面对面坐着。
烛火在雕花灯罩内跳跃,将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
岑知垂着眼,动作一丝不苟,为左婆面前的空杯斟上滚烫的茶汤。
水线稳定,没有一丝颤抖,琥珀色的茶水注入骨瓷杯中,升腾起袅袅热气,模糊了左婆那张悲悯面容下的神情。
“小桑她……”
岑知放下紫砂壶,率先出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