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117章

虞娄正定二十年。

虞娄定王延陵宗覃继位的第二十年，他的太子也到了该婚娶的年龄。虽然虞娄人都知道，延陵宗覃向来对庆人仪制十分推崇，可却还是没想到，他竟然打破了王后必须出自五大氏族的虞娄祖制，为太子向南庆求亲，希望得一南庆公主出降。

等了许久，南庆的回复终于到了。

南庆权倾朝野的陆相国亲自写了回信，却也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说，他征求过了皇族和宗室的意见，南庆倒是有两位公主愿意去上京看看。如果她们玩儿的开心了，就多待一段时间，什么时候觉得没意思了，就回临安来。

虞娄众臣对于南庆这般答复很是不忿，延陵宗覃倒是笑眯眯的，也没问是哪两位公主愿意前来，只再次去信，说虞娄会以最高礼仪接待公主，期待公主早日抵达。

在延陵宗覃的诏令之下，整个上京城都行动了起来，为迎接南庆公主做准备。

位于王宫东边的一座尘封已久的府邸再次被开启。脸上已经满是皱纹的汉子推开府内主院的大门，随着门轴发出拖长了声音的“吱呀”轻响，积攒了多年的灰尘扑簌簌落下，扑了来人一头一脸。

汉子手里牵着的小男孩不由咳嗽起来，一张小脸都涨的通红。汉子急忙蹲下身来，一手虚掩着孩子的口鼻，另一手在他脸前连连挥舞，试图赶走那些尘埃灰土。

孩子终于停止了咳嗽。面前的院子屋脊破败，荒草丛生，很是萧瑟，可在孩子眼里，却是少见的冒险圣地。他立刻开心起来，甩开汉子的手，率先奔了进去，在院子里好奇的东瞅瞅、西看看，惊起各种虫子四处飞窜。

汉子急忙喊他：“慢点！”

那孩子笑着应和了，一个人跑到正中那座屋子外，想要将已经有些腐朽的两扇木门推开一些，却在粗短的手指摸上那凹凸不平的木头时，发出一声惊叹：“哇，这里还有画儿呢！安叔，这门上还画着画呢！真好看！”

虽然油彩已经斑驳掉色，图画的纹样也已经残缺不全，可从那深深浅浅的颜色和繁复的线条中，还是能看出，当年布置这间院子的人有多么精心又仔细。

安武顿缓缓走上前去。他弯腰看了看那些残存的画片，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脸上神情忽然就很是悠远：“对啊，他……是真的很认真的。”

孩子昂起头，睁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很是好奇地看向安武顿：“安叔，你认识这里的主人吗？我听说，这儿曾经住了一个王子，很厉害很厉害的那种王子，是真的吗？”

童稚的声音将安武顿从回忆中唤醒。他微笑着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没有说话，从腰间取下一把钥匙来，插入几乎快要绣没了的锁洞中，废了好半天的劲儿，才终于打开了屋门。

门刚一打开，小孩已经从他腋下钻了过去，一溜烟跑进了屋子里。安武顿跟在他身后，挥开周围的蛛网，也走了进去。

屋内窗幔仍在，被突如其来的这阵风吹拂着，在屋子里肆意飞舞着，本来该是华丽奢靡的样子，配着屋内灰暗空寂的陈设，却显出无限荒凉。

安武顿在屋子里随意走着，忽然听昏暗的深处又传来孩子的清脆惊呼：“呀，安叔，这里好像有字呢！你快来看看呀！”

安武顿便循着声音摸索而去。小男孩正站在一堵墙下，昂头看着墙面，脑袋歪着，显然十分疑惑。见到安武顿的身影，他跑回来，拉着安武顿的手让他靠近，一蹦一跳给他指着：“这里，安叔，这里！这是字吧？”

是字没错。墙上的墨迹已经褪色，上面也挂了几个蛛网，将那字迹遮挡了一半，却还能隐约看出一笔一划中的铁笔银钩、潇洒恣意。小男孩辨认了许久，还是没有头绪，又来喊安武顿：“安叔，这是什么字呀？我怎么都不认得呢？”

安武顿也不太认得。他之前是从不会庆语的，因着想要帮那人做些事，他自己偷摸学了一些，可待那人离开后，也就就此放下，学会的那几个字早就忘光了。

现在对着小孩子清澈的眼睛，安武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安叔也不认得。不然殿下记下来，回去问你父王吧。”

听他提到自己父王，虞娄最小的王子延陵赫撅了嘴，很不甘愿：“我阿父忙着帮太子阿兄准备选妃呢，才顾不上我。”

“不是选妃，”安武顿在延陵赫面前蹲下身子，帮他整理了下有些散开的衣襟，认真地道，“南庆公主不是来供我们挑选的，是来我们虞娄做客的。我们作为主人，自然要好好接待她们，让她们开心，喜欢虞娄，对不对？”

延陵赫两根手指绕在一起，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闷闷点头，可很快又开心起来：“我听父王说，他年青的时候，也见过一位大庆公主的！父王说，那个公主是他见过最美的人，还会给他做小老虎，还会给他煮好看又好喝的茶！”

“那这次又来了公主，我让她们开心了，她们是不是也会给我做小老虎，也会给我煮好看又好喝的茶呀？”

安武顿就笑了。他点点头，认真回答：“会的。肯定会的。”

延陵赫就又快乐起来。他再次擡起小脑袋去看那几个字，嘴里还嘀嘀咕咕的：“我之前问父王，如果是又温柔又漂亮的公主，他怎么不将她娶回家呢，父王不仅没回答我，还打了我一顿。哼！父王肯定是想娶来着，但是没成功，所以拿我撒气呢！”

“这次来的公主要是也是又温柔又漂亮，我就把她娶回来，天天带到父王面前，让他羡慕死我，气死他！哼！”

小孩子的童言稚语天真又可爱，安武顿失笑，语气柔和地问：“那这几个字，殿下记下来了吗？要不要安叔去寻纸笔抄下来？”

“不必了。”小孩子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小大人一般，“既然这宅子已经荒废，那就让它们随着主人一起，就留在这里吧。”

安武顿点头，最后看了那暌违已久的故人字迹一眼。

安武顿并不知道，那个以铁血狠厉而扬名的人，是在何种心境之下写下了这些字，也不知道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只是看着这一个个生涩却认真的字迹，仿佛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了二十年的光阴，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依旧很年轻，头发乌黑，身形高大健壮，单手负于身后，习惯握刀的手这次握了笔，在墙上龙飞凤舞写着什么。也许当时也有人问了他，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可以他的性格，除了那人之外，是必然不会回答的。

他没有解释，或许，这些字的含义，也就永远只有他一人知晓了吧。

安武顿牵起延陵赫的手，与他一起走了出去。在他们身后，尘埃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覆盖在那字迹上，让它们更模糊了一分。

长路携手，岁月悠悠，百年琴瑟，共赴白头。

这行字旁边，似乎还列了两个名字，头尾对应，亲亲密密挨在一起。可那字迹斑驳，早已辨认不清，彻底失了名姓。

《虞娄史册·诸王传》中载：

二太子宗隐，英贯日月，姿性不群，少时征伐，功名赫赫。天兴十年秋、天兴十一年秋，两度率军南下攻庆，围困汴京，狙阻援军。大庆亡，宗隐携大庆二帝、徐氏皇族、贵卿朝臣、乐师工匠等数万人北返，声名大振，累官至左副点检。

天兴十四年，宗隐杀太子宗隽，预谋夺位，罢黜官爵，幽禁于府。天兴十五年，虞娄南庆议和，宗隐亲送太后魏氏返回临安，得以起复，重领兵是。

天兴十七年，虞娄内乱，幼主当政，蒙庆联军出兵攻伐，宗隐夺位未果，弃城而逃，投奔南庆，被击杀于燕京城下。残部退入西北，建国西余，奉宗隐为开国帝王。

宗隐无妻、无后，尸身不知所踪，未入王陵。

《南庆史册·诸帝公主传》中载：

十一公主露陌，初封纯懿公主，闰七月改封帝姬，景康元年春，出降驸马都尉陆氏双昂。景康二年冬，从二帝北狩，入洗衣院。

南庆端平三年，陆家军副将韩青于燕京得一女，自称纯懿帝姬，由虞娄奔返。上遣宗室验其身份，大喜，率众迎往之，复其封号，加封纯懿长公主，一时宠渥，莫之前比。及端平四年，太后魏氏归自北方，持上袂泣未已，曰纯懿死已久，上惊痛欲绝，诛之东市。

端平六年，时金吾将军陆双昂联蒙古、伐虞娄，携纯懿长公主南归，加封和国纯懿长公主。端平十年，上薨，孝宗继位，和国纯懿长公主与驸马都尉、相国陆双昂辅领内外事务，力主新政，国力昌隆，启开平之世。

和国纯懿长公主降驸马都尉陆双昂，诞二子三女，各有所成，皆另有传。升平二十三年，和国纯懿长公主殁，七日后，驸马都尉陆双昂殉。合葬汴京。

一生波澜，落在史书中，不过短短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