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记忆
松壑难得说了这么多话。他伏跪在床边,趴在陶初然的腿边仰视她。真情流露最是打动人心,但陶初然不会相信这些甜言蜜语。
至少在她的狂化针对剂用掉之前,一万个小心都不为过。不然,为什么松壑不直接放她走呢?
陶初然斟酌他的每一句话,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想要从中找出被自己忽视的那一部分。
“你刚才说,‘在这之前’想知道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你的记忆是突然出现的吗?”
“不算是。最开始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和您相处得越多,我能记起的就越多。”
“你最开始出现记忆是什么时候?”
“……您第一次踢我时。”
那是相当久远的、陶初然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初见的时候,陶初然被吓晕过去。醒来之后,她也曾试图单独召见那些僭越的臣子们。
蓝幻化作本体,用蝴蝶的形态迷惑了初来乍到的女王。直到红蔷疯疯癫癫跑进来,一上来又要往她身上蹭,陶初然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排除了初见时非要亲吻自己的白玉,排除了被蓝幻揍了一顿轰出去的红蔷,当蓝幻问她要不要接见其他超甲级时,其实陶初然的选择并不多。
准确的讲,松壑是陶初然完全依靠自身意志,选择见到的第一个人。
但她很快失望了。
松壑进来时像小山一样堵住了门,走近的时候如同一面墙挡住了她所有的视野。巨大的阴影落下来,松壑跪在陶初然脚边,托起了她尚未穿上鞋袜的脚。
“日安,吾王。”
他说着低头压下一吻。湿漉漉的粗糙舌头刮过脚面,是一种陶初然从未感受过的黏腻触感。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被猛兽勒紧了脖子,某些难以忘怀的恐惧涌上心头,让她一脚踹了过去。
难道就是那个时候吗?
陶初然记不得那时松壑的反应了。
但她能确信的是,那一脚没有任何效果。那双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的手稳稳地控制住了她的脚踝,再大的力气仿佛不过小猫挠痒痒,抵死反抗换来的只有对方的疑惑不解。
而现在。陶初然看着跪在床边的松壑,她不再反抗了,也没再踢他,但他反倒有了些许分寸,至少保持了她能接受的距离。
“……你为什么从来没和我提过记忆的事?”
“因为陛下也不曾问过,那就是不重要的事。”松壑似乎也想起了那时的情景,嘴角边勾起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更何况,那之后您就不愿意靠近我了。这些记忆对我来说是奖励,我怕您知道了感到恶心,剥夺我的记忆。”
那现在呢?是因为她问了,所以他必须回答,还是因为,现在他已经能接受失去这些记忆了?
陶初然没有问。其实她真的做了这样的打算,毕竟她没有把自己的过去暴露给其他人看的癖好。而且对于她来说,操控公民的精神不过是随手的事情,如果要让某个人失忆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前提是“某个人”,而不是整个世界。
“你们有多少人有这种关于我的记忆?”
“我不知道。”
“蓝幻他们有吗?”
“我不知道。”
“你没有和其他人说过关于我的事?”
“没有。”
“也没听其他人说过这些事?”
“没有。”
陶初然感到不可思议。从松壑的表现上看,他也许观看过自己前世的一生。这样诡异的事情,又是关于女王,他却守口如瓶,在没有女王命令的情况下,所有人共同守着一个秘密,直到她来揭开这块人尽皆知的透明面纱。
这样可怕的纪律性完全超出了陶初然的认知。明明对于如何和女王相处,辉光教都有了那么多的流派。可是在这件小事上,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选择。
不然,松壑不会说“不知道”。松涛殿虽然不比缠丝坊信息流通,却是五门当中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门,连他都察觉不到端倪,那就是真的没有发现了。
可是陶初然自己发现了。
蓝幻是一定知道的,他甚至哼过妈妈唱的摇篮曲。章纹应该也知道,他扮成过妈妈的样子。章纹和那么多意识融合过,所以他们有可能都知道……那么红蔷肯定也……红蔷的精神链接大概率给白玉和玄络用过……
在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陶初然的头都大了。
尴尬的过去被所有人一览无余,对社恐来讲简直是不可承受之重。想到他们会怎么看她,同情也好、尊敬也罢,都让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需要面对松壑这样露骨的表白。
也许看出了女王不佳的心情,松壑试图安慰她:“虽然我不清楚谁有关于您过去的记忆,但我可以向您保证,除非您问起,不然不会有人和别人提起这些。”
那可没准。更何况,现在知道的人还少吗?
特别是想到他们可能和松壑一般,日日夜夜反复回味她那些年的经历,只有自己知晓的酸甜苦辣却成为了他人咀嚼品鉴的对象,陶初然这一刻真心实意的觉得,这个世界果然还是毁灭算了。
“……陛下不相信我吗?还是说,您真的看到有人将这些事传播出去,或者在您的面前故意提起?”
这倒没有。蓝幻巧言令色,把他会唱摇篮曲的理由遮掩了过去。章纹几次幻化出妈妈的样子,目的却是为了完成他的计划,哪怕到了最后的时刻,彼此心知肚明,他也不曾提到任何有关前世的具体情形。
陶初然恍然意识到。原来他们真的在有意回避她的过去。
“我无法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但是,我是绝对不会将这些记忆和别人分享的。一方面这是独属于我的珍藏,另一方面,我觉得您应该也不希望别人知道、更不希望自己记起。看到那些画面的时候,我已经很痛苦,亲身经历那些事情的您恐怕要承担的痛苦是我的千百倍。”
“每看一次,痛苦就会出现一次。我愿意感受和您相同的痛苦,但您不该、我私心也不愿您再承受这些。如果忘记会让您舒服一点,那就忘记。您不愿提起的,就让它过去。我体验到的爱就是这样的。如果其他人和我一样爱您,我确信他们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说这话的时候,松壑的眸光荡漾着碧色的波澜,像一片春雨过后的森林,温柔地接纳包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