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二八.四
第121章二八.四
虎师主帐外乱作一团,熟悉战马习性的年长士卒们围在猗云四周,七嘴八舌,试图商议出救急的办法。谢竟反复抚摸着猗云的鬃毛,拿额头去贴她的脑袋,可无论怎样摇动,猗云都不再睁开那双湿漉漉的眼,温驯地凑上来与他亲昵。
渐渐地,众人也知道回天乏术,止了嘈杂,只是缄口望着他,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悲戚。
半晌,谢竟哑声问:“你们会怎么处置她?”
一开始无人敢答,良久,才有个将官出声:“依例,战死的军马都是就地掩埋。”
谢竟听罢,木然道:“……就地,是要埋在哪里?你是说要把她留在这里么?埋在雍州的关外,这四围雪山里,还是长城下?”
那将官显然一早明白他心中所想,亦不忍道:“虽说冬日天寒,可尸身也坚持不到运过长江,带回金陵,更是几乎没有可能,还请您……节哀。”
谢竟定在原处,猗云的身躯几乎与洁白雪地融为一体,她矫健、修美,却又是那么轻灵。可即便再出类拔萃,她到底也只是一匹肉体凡胎的马儿,不会通灵,不会卜算天机,更没有本领提前预知到陆令从会经此一难。
她只是太通人性,太熟悉她的亲人们罢了。她旁观到了陆令从的悲伤,猜测许久不曾来看她的陆令真,也许真的再也不会来了;她看到虎师的将官来槽中挑选名马,便知又有战事要起;她看到陆书青兄妹长日不乐,便知出征之人就是陆令从,他们为父担心;她焦急地等待谢竟赶往雍州,因为只有谢竟才有资格带走那件沾染了陆令从气息的大氅,才能给她机会循着气味,义无反顾地去寻找相伴二十年的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谢竟擦去唇边留下的残红,站起身,拒绝了徐家兄弟上前来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回主帐。
军医早就给陆令从灌了参汤,粗略检查过,并未发现有致命的皮外伤,呼吸也勉强平稳下来,帐内才暂且松了口气。
谢竟一直守在旁侧,这时转脸,吩咐徐甲:“你们即刻去准备车马行装,过一两日,等他的情况安定下来,即刻上路回京。”
左右与军医都不敢擅碰天子,得了谢竟允准,才为陆令从卸下铠甲,解去层层叠叠的衣物。然而当脱到贴身的里衣时,军医的手忽然顿在半空,瞪大了眼,不再动作,不知看到了什么。
谢竟心中瞬间一紧,但他怕碍了医官施救,并不敢站到近前去,所以一时也瞧不清状况。
军医和几个将官对视一回,面面相觑,彼此愕然,又回过头来,看着谢竟欲言又止。
“如何?”谢竟急道:“说话啊!”
就看那军医起身,手中捧着陆令从沾血的里衣,奉到他面前。
谢竟最初神思还混沌着,一打眼只见衣上红白交错,顿觉头晕目眩,唯恐是陆令从伤重;然而等接过了那件里衣,定睛细看,才恍然发觉,那上面虽然是血迹,但又不仅仅是血迹。
他如遭雷击,喃喃:“这是……”
军医笃声道:“禀皇后,这是陛下的亲笔。”
他那二字称呼一出,帐内登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虽说谢竟的主母地位在虎师中基本从未动摇过,但“王妃”与“皇后”是全然不同的,这干系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与国事——尤其在这个陆令从生死难料的时刻。
谢竟手发软,缓缓将布料抖开,展平,铺在桌上。众人忙聚上前去看,却发现,那俨然是一道以指为笔、以血为墨、以布为纸的圣旨,一封册立皇后的谕令: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咨尔陈留郡谢文介公翊子竟,舞象从龙,旦夕弗离;伦则夫妻,契兼知己;躬侍朕于潜邸,深慰朕自微时。遽逢丧乱,凤漂鸾泊,迩来蒙尘三载,猥居佞门。今长秋旷位,东宫望云,朕亦存眷爱之心拳拳,早晚不敢忘焉。由是悉告海内授尔皇后玺绶,以兑偿旧诺、少平朕昔年废弃之愧,钦哉。”
帐内寂静半晌,不知是谁回过神来先领头,众将官连忙跪下身顿首,山呼“千岁”。
谢竟像是根本没听见,只顾呆呆地读着这封用血写就的诏书,长久失语。陆令从显然是在极仓促的情况下写了这些句子,潦草杂乱,有几个字难于辨认,谢竟仅能凭借语意和形状去猜测。
他低声自语:“陆子奉,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啊?”
众人但见谢竟骤然奔至床前,想要上手推陆令从,却又怕有伤,最后只能颓然地捧住他的脸。
“你这又是要干什么呢?写这些,”谢竟哽了一下,颤声道,“写这些情深意重、生同寝死同xue的话做什么?你这是一早心中就谋算好了要和我泉下再见,来生来世也把我绑在你身边么?你这是留给我的遗诏么!?”
左右见事失控,连忙上来劝慰谢竟,试图把他带离榻边。李岐亦沉声道:“皇后保重,此地还要你主持大局,切不可过于哀痛、乱了方寸!”
陆令从自始至终只是紧闭双眼,犹如熟睡,并不曾给予谢竟半个字的解释。
数日之后,金陵。
隆冬时节夜中湿冷,万木萧疏,太初宫东面的苍龙门开过又关,一辆马车借着暗色缓缓驶入,悄无声息地停在神龙殿外。不多时,银绸与秦院判带着一众太医,已然悉数聚集到后殿。
陆令从那道血衣诏早传遍京城,外人不明就里,只道是圣意难测,毕竟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陛下远征在外,顾念起发妻的好处来,也未可知。
银绸一直在宫中陪伴陆书青与陆书宁,早已收到谢竟的来信,知晓内情,倒不急着去看陆令从,只轻拉住谢竟的腕子,为他诊脉:“我听说皇后是从大雪里把陛下救回去的,可有受冻伤寒?”
谢竟摇头:“万幸倒是没有,兴许穿得厚实。只是……猗云不在了难过,吐了口血。”
银绸面露哀戚,长叹了一声:“脉象无异,想来是急痛攻心,倒不碍着什么大事。只是皇后一定要仔细身子,即便心里挂念陛下与孩子们,也务要好好将养。”
谢竟应下,又向银绸问了几句儿女近况,便让她回去歇下。没多久,宫人将他请进后殿,秦院判迎上来,礼道:“臣看过了,陛下年轻又素昔康健,皮肉之创有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只是在雪中跋涉数日,透支太厉害,寒气侵体,五内郁结,因此才一直昏睡。”
殿内满是浓重的药气,谢竟立在几步开外,望向榻上的陆令从,问:“什么时候能醒来?”
秦院判迟疑片刻,还是直言:“臣每日为陛下配药,伤口痊愈不难,只是……陛下若有心病、生志不足,什么灵丹妙药来了也是无益。”
谢竟听罢,未置可否,只说:“劳烦秦太医替我照顾陛下些时,我还有点要事吩咐,去去就回。”
他换下了满是风尘的外衫,一面往正殿的方向走去,一面吩咐随侍:“不要惊动太后与公主,去东宫将青儿唤起来,带到前殿来见我。”
陆书青睡着没多久,便被宫人从浅眠中叫醒,向他耳语道:“陛下与皇后才刚回到宫中,神龙殿传了旨意来,说请殿下速速过去一趟。”
“什么皇后?”陆书青很快清醒过来,皱眉问。
宫人语塞:“……谢皇后。”
陆书青微愣。谢浚前些日子忽然回京,他问起母亲的去向,表兄只说“还有些杂事,耽搁在陈郡了”。可如今本应仍在故乡的母亲却与远在雍州的父亲一道回了宫,这其中种种,必定干系不小。
他顾不得梳洗,匆匆穿好衣裳赶出东宫。神龙殿灯火晦暗,十分静谧,丝毫看不出天子归来的迹象,想来事态危急,一切俱在暗中,秘而不宣地推行。
正殿之外,垂手侍立着两班内监,沉默地推开沉重铜门。
陆书青一眼就捕捉到背对他、长身立于殿上的谢竟,然而顾忌着隔墙有耳,只得先见礼:“母后。”
谢竟回眸,双眼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他擡声道:“都退下罢。今夜无本宫吩咐,任何人等擅近神龙殿,杀无赦。”
外间传来齐整恭谨的应声,殿门闭上,内监转眼便无声无息地尽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