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十三.四
第59章十三.四
常言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谢竟当年是三元榜首,又是风光尊贵的昭王妃和皇长孙生母,外面学他字迹去瑕体的人一抓一大把,就连他的亲笔手书,虽然有市无价,但也不是说就多么稀罕,坊间偶尔也能流通一两件真迹。
可若论起彷得到底像不像,当然只有谢竟自己最瞧得出来。之前他乍见陆书青的那些信,虽然最初有一瞬的惊愕晃神,但随即就看出了笔意间的不同。
眼前这张字条令他胆寒之处,也正在于此——他没法从任何一个细枝末节观察出这不是他手迹的证据。但谢竟又无比肯定,他绝对不曾写过这样一张字条。
先帝最后的弥留之际,他为了避嫌根本从没近到御前去过,更不可能知道遗诏的藏匿之处。
谢竟觉得这简直就是荒谬可笑,他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仿造字条的人,并不仅仅是反复临摹他的手书、在谢竟写过的东西里把这几个字摘出来,组成这句话。此人是彻底将去瑕体融汇为己用,坦白讲,他若还在世,就算今日来写,写出来的也足够让谢竟本人难分真伪。
谢竟沉默地慢慢把线捋顺:这个人与钟兆有渊源,因此才能获知存放遗诏之处;这个人有机会接触到大量他的亲笔真迹,而非在市面上找仿品临摹;这个人精通文墨,书画造诣颇深。
他脑海中一时浮现出许多个可能性:礼部的旧属、翰林院的同仁、王家安插在各司的官员、曾为临海殿伴读的几位世家子、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甚至陆令章本人。
可能吗?也许,陆令章满足上述那些条件。可此人仿造字迹最根本目的无非就是要隐瞒身份,秘而不宣地把遗诏存放处透露给王家,又不牵扯到自己。若是陆令章、太后或是王氏党羽,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何必多此一举?
再联系到萧遥方才道,在漠北军中安插眼线的或许也并非王家,而是另有其人……谢竟按了按眉心,他一直隐隐知晓,也许并不只王氏一脉在这些年的动荡变故中作梗,但他也没想过,那草蛇灰线潜藏于表象之下的第三方势力,离他如此之近。
这也许就是陆令从得到消息,却迟迟没有告诉他的缘故。
萧遥看他神情凝重,也有些不忍,劝慰道:“殿下一直踌躇着未说,也是顾惜王妃心思深重,不想给王妃再添负累。”
谢竟定了定神,将字条放回簪中收好,揣进袖里。他擡眼,见萧遥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问:“萧姑娘还有何事?”
萧遥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确实终究没说出来:“确有一事,不过来日方长,王妃此刻想也乏了,待到该说的时候,我再说与王妃罢。”
谢竟点点头,也不追问,只道:“有劳萧姑娘。”
萧遥手上收了音,起身:“王妃若想独自排遣排遣,我传人上些酒来,今日便在这房里歇下。”
她擡声唤了酒,与谢竟彼此一礼,却径自从内间的暗门离开,到隔壁去了,只剩谢竟一人独坐。不多时外间侍者奉了酒上来,谢竟透过屏风扫见门外那两个跟来的小厮仍尽职尽责地守着,也不去管,自去取那酒坛。
打眼一看泥封,又是愣怔,萧遥着人送来的赫然是梅山雪酿,上盖着昭王府的印鉴,开坛幽香四逸,勾人心魄。
谢竟伸出指尖,抚了抚贴在坛身上红底金纹、梅枝花样的同心方胜儿。那是贞祐十七年的元月,年关底下,谢竟记得很清楚,周伯置了年货,在厅里摊开摆了一桌子,请他去选,他瞟见这时新的花纸,觉得喜庆好看,便取了几张回屋,唤来儿女围炉坐了,教他们叠方胜玩。
昭王府的元月有年节,有他与陆令从成亲的日子,还有陆书宁的生辰,都赶凑到一起,向来最是热闹非凡。因此就红红火火叠了一大筐,多余的没处放,便索性贴在还没来得及埋下的梅山雪酿坛上。
这种贴了方胜儿的酒是留在王府自家喝、不赠外人的,此时出现在此地,且是萧遥主动送过来,想是陆令从亦猜到谢竟终究会找萧遥来问,提前备下托她转交,聊慰他愁肠罢了。
谢竟定定地看了半晌,见不到的人、理还乱的恨、未敢重游的故宅,一时桩桩件件全涌上眼前来,心头一缕郁气荡着无可奈何,酒亦一口也咽不下去。到后来眼皮打架,跌跌撞撞歪在榻上时脑中却还是清醒的,又被入梦的往事缠得整夜眉心深锁。
天微明时一身冷汗地惊起,头痛欲裂,惶惶然不知今夕何夕,看到眼前繁丽帐顶,几乎以为自己回到荒唐散漫的十六岁。
半月后,城西瑶台。
筵席半残,一半宾客尚守着冷炙,吆五喝六划拳,另一半酒酣耳热的已推搡着下楼去,另寻风流快活处。谢竟在下楼人群末梢不远不近地缀着,旁侧是几个亲王氏一党的同僚。
他前些日子彻夜宿在摘星楼的“美名”自然是被传了出去,这都不必劳那两个小厮费心口舌,那天但凡见了他的脸的全是知情者,遮掩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于是席上自然免不了要被调侃一番,谢竟不置可否,照单全收,也不辩驳自己是否真在章台有相好,只是顺着声色场上一切乌烟瘴气,凡劝酒者无有不从,巧言令色长袖善舞,一招一式都烂熟。
今日是已经致仕的前大理寺卿做寿,请了不少朝臣在座,与谢竟同在受邀之列的“自己人”还有李岐。
李家在明面上是坚定不二的昭王一党,李岐自己从前在虎师军中也是身居高位,按常理来说应该恨屋及乌,对谢竟深恶痛绝,因此众目睽睽下两人并不方便有什么交流。
方才谢竟注意到李岐身边还带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留心多瞄了几眼,认出那是他的外甥。李岐的姐夫郑骁是入赘到李氏,倚靠妻家资助应举发迹,后来才居官的,一双孪生儿女都随母姓。
这少年谢竟也算熟识,因着昭王府与谢家的关系,和谢浚相交甚笃,并其他几个吴家、林家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俱是好友,那些年总带着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叫哥哥的陆书青一道玩。
而他的同胞姐姐——如果谢竟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几乎已到了要与谢浚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还没来得及,谢家便遭了祸。虽未株连九族,但与谢府本家或旁支有姻亲的氏族几乎都被殃及,程度有深有浅,如他嫂子的娘家吴兴姚氏便是首当其冲。李家审时度势,自然不敢提半句这原本已在酝酿中的儿女姻缘。
不过也没有再提的必要了。谢浚已不在了。
临到底层要踏出大门时,谢竟一抚掌,告了声罪,说忘了事得上去一趟,让其余几人先行,不必管他。好事者问他忘了什么要紧事,谢竟也不避讳,勾唇笑了笑,道瞧席间那个弹箜篌的孩子惹眼得紧,总没有到嘴边再让跑了的道理,要回去仔细问问名姓来处。
几人便心照不宣笑一回,撇开他,前呼后拥各自上车马去。谢竟小心翼翼地确保自己被错杂人影挡住,没有让等在对街的谢府车夫看到,退了两步,慢悠悠地又晃回楼上去。
只不过他没有回到席中,而是多上了两层,在顶楼入口处站定。
隔着一道珠帘一副纱屏两爿幔帐,坐在内侧的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隐约见到一个轮廓,略显疑惑地出声:“……崔二小姐?”
谢竟闻声失笑,清清爽爽应道:“不是崔二小姐,是谢二小姐。”
里面的人滞了一下,须臾也笑了,道:“既如此要劳谢二小姐外间入座了,毕竟你未嫁我未娶,守着大防,不便照面。
说话间谢竟已然拨开幔帐施施然走了进来,就看到陆令从正斜靠在坐榻上,见他近前,便直起身子腾出些地方给他让开,又道:
“我晓得你今日在楼下有应酬,可没料到你会上来。”
谢竟不客气地把靴子一蹬缩上了榻,四顾没找见靠枕,唯一一个软垫被陆令从倚着,便索性直接倒下身来,枕在陆令从的大腿上。
他边调整舒适的姿态边道:“崔夫人告诉我是有关羽林军中的人事调动,要借此机会同你通个气。”
崔淑世领皇帝命,为昭王婚事张罗,两边都不得不来,又兼确实是有正事要说,便择了此日此地,带着同族闺秀来与陆令从“相看”,因此才设了这重重屏障,正儿八经守的是这一出男女大防。
“据说要给你作的媒是她娘家侄女,想来就是这位崔二小姐了?这可是要娶回王府给我儿我女做后娘的,人才脾性样貌,件件须得是第一流。”
陆令从也不理他故意调侃,只笑道:“亲娘近在咫尺,人才脾性样貌,哪件不是第一流?我做什么放着眼前的不娶,去绕后娘那个弯子?倒怕是亲娘如今独身过得潇洒自在,不肯依我了。”
他的手指落在谢竟耳后的发上,顺着一绺抚下来,落在他露在领口外的一截颈肤。谢竟身上的衣裳撞得大胆颜色,秋香色的里衬罩一层淡雪青的中衣,外衫却是一水儿亮眼的钴蓝,质地半虚不实,透出内里蹙金绣的团纹,真正像一只绮丽的孔雀懒洋洋伏在他膝头上。
谢竟默默打量着这四周陈设。方才陆令从对他说“不便照面”虽是玩笑话,但十几年前,他们还没成亲、真的需要守着大防的时候,的的确确也是在此处悄悄见过的。那一次他还得到了一样“礼物”,匕首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