睥睨

睥睨

约瑟夫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亚当那样的人。

在月光也回避的屋子里，男人跪地叩拜于一小碗前，碗中是鲜血浸泡的鸦骨。他叩拜再叩拜，嘴中念念有词。房间中渐渐浮现浅薄的雾，将男人笼罩其中。

“我知道你想要的。”

“我……尊敬的魔鬼阁下，您可否将我的父亲……带往地狱。”

男人头紧紧抵在地面上，不敢擡起一分。他细声细气地吐露不道的言语。

“哦，你有什么可以给我的？”

“我名下的庄园，还有我妻子的寿命！”

“嘁，我要你那破房子做什么用？”

“您是说……”

“现在的人类连基本的交易观念都没有吗？你不应该上来就得意洋洋地说要献上灵魂么？”

男人沉默。他的脸笼罩在阴影里。

“怎么不说话了？”声音充满了不耐烦。

“您是要我的灵魂吗？这是否意味着，我在死后要同您前往地狱？”

“想得美，你在地狱都不算适格主体。是说你的灵魂可能被我吃掉，或者炼药用掉。”

“魔鬼，去死吧！”

男人猛地将圣水洒向前方，地面瞬间白气升腾。他的脸涨红，大力挥舞着胳膊将准备好的圣水四处泼洒，圣水所及之处，无不滋滋作响，仿佛炸开了油锅一般。

一声谩骂声后，响声消失了。

约瑟夫怀念像亚当那样的人。

约瑟夫像落汤鸡一样走在地宇的大街上，他将快活的空气带往四处。其他魔鬼见了他这样，只是问：“约瑟夫，你又被淋圣水啦？”约瑟夫说：“嗯。”其他魔鬼说：“约瑟夫，你这个月的绩效又是垫底的。”约瑟夫说：“对。”其他魔鬼的笑声连成一片。他们笑，他们叫道：“约瑟夫，你真是个笑话！”约瑟夫说：“哦。”

曾经，在亚当还在的时候，其他魔鬼可不会像如今这样。他们反而一个个聚在约瑟夫的身旁，表情宛如见了怪奇一般，问道：“约瑟夫，那个叫亚当的人类是和你签了契约？”

“对。”约瑟夫说。

“哎呦喂，”魔鬼的手虚空地抓着，“也就是你还愿意和他签契约。你可真不知道，26个，他前后和整整26个魔鬼商议过，结果都没谈成！”

“哦。”

魔鬼自顾自地笑道：“不管是谁，他上来就挺胸擡头那副样子，表情严肃地说‘我甘愿付出我的灵魂和你交易，魔鬼’！他也不看看自己的灵魂值几斤几两！”

“是啊。”

“不高尚也不卑劣，怎么看成色都很差。就这，他是怎么敢开出‘3000万’这个筹码的？”

“嗯。”

“约瑟夫，也就是你哦……”魔鬼说着，捧起肚子笑个不停，一只手不住地拍约瑟夫的肩，“怎么样，那三千万，你挣得还，还累吗……哈哈哈哈哈！”

约瑟夫直接迈开步子走开了，肩上的手于是滑落。

约瑟夫永远不会忘记亚当那样的人。

他当初为什么签了契约呢？倒真和亚当本人没什么关系，单纯因为他倦了。就像其他魔鬼嘲笑的那样，他的业绩一直垫底。他能做的不多，所以并没有什么契约可选。

约瑟夫能做的并不多，而亚当能给的也并不多。于是他们相遇了。

约瑟夫本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契约，他没想到，原本在地宇里不受待见的他，此后竟成了明星一般的人物——都多亏了亚当的福。其他魔鬼每天逢人便问：“你看见约瑟夫了吗？”逢约瑟夫便问：“亚当最近怎么样了？”

约瑟夫便回答：“还好，又胖了些。”

“你打算什么时候收割他的灵魂？”

约瑟夫想起亚当在自己面前张狂的样子，摇了摇头。

一只大手拍上约瑟夫的肩膀，“等你收割之后，一定记得把他给大伙带来玩玩。”

“一定。”约瑟夫淡淡地说。

约瑟夫不懂什么是鄙夷，或者说，曾经不懂。

在遇到亚当之前，约瑟夫一直是被鄙夷的对象——他长得丑，业绩垫底，人又沉闷，是那些乐子魔鬼的最好调味剂。然而，是亚当第一次教会了约瑟夫什么叫“鄙夷”。

在月光也回避的房间里，亚当命令约瑟夫下跪。约瑟夫白了他一眼，不为所动。

“魔鬼，你这只卑劣的魔鬼！我是你的契约的主人，你应当听我的！”

约瑟夫不为所动。

“你这只魔鬼，我要好好教训你！”亚当手起鞭落，在约瑟夫身上落下道道红痕。

约瑟夫白了亚当一眼，人类的力道还是太弱了。他不反击，一是因为他习惯了受欺负，二则是因为，只要他像现在这样，轻飘飘地移开眼神，就能在视野边缘看见亚当——

亚当失控地撕破自己的上衣。他怒极而嘶吼，大力扬起鞭子抽打三下，却有两鞭都抽打了空气。他气喘吁吁，一只手支着膝盖，在原地喘了好久的气。

就能看到这样的盛景，所以约瑟夫并不反击。

其实亚当并不完全是个废物——约瑟夫越回忆越多——他记得亚当好像还是个富三代，只不过家道中落，日子再也不如从前，于是他急切地求财。奈何亚当毕竟也不是什么天才，没有靠自己赚钱的本事，连传三代的家业就像一场雨淋过人，留在亚当身上的只有脸面。若是从前，这脸面被叫作“尊严”。如今没了家底，脸面只不过是浮空的气球，一戳就破。

在这场私刑里，约瑟夫是跪地的一方。可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从未这么高大。原来这就叫做“鄙夷”。是亚当言传身教，教会了约瑟夫什么是“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