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亲缘深浅是命,得认
又是同一个梦境。
大雾迷朦的天气,泥泞狭窄的道路旁那老树横斜的枝杈上吊着许多黑色的、吐着丝的毛毛虫,随着微风的吹动,一下下晃悠悠地荡着。倘若不细看也就无知无觉地走过去了,等虫子都粘到身上才叫人恶心地惊叫四起。
余微微想起那些在她胳膊上,头发上蠕动的黑色毛虫便浑身发抖、腿如灌铅寸步难行。
这次依然没有梦见他,那个给她撑过伞挡去这些可怕的吊死鬼的人已经许久不曾入梦了。
梦里的她双手死死地握着雨伞把手,深深呼吸了几次,终于攒足勇气,她将伞举得很低,顾不得伞骨夹住了头发,极速穿过这条死亡之路。
惊魂未定,又来到那窄得只能容纳两人并行的石桥,桥下的水湍急无比,冲撞得桥墩摇摇欲坠,余微微感觉到自己正在跟着桥身一起发抖。忽然之间,桥体断裂成三截,除了余微微站立的那一截,其余已全部坠入河中,随着急流奔涌而去。
余微微在半梦半醒间揪住胸口的被褥呢喃,绝望中一声声呼喊着救命,直到彻底从梦魇中惊醒。她睁眼,盯着天花板愣愣地出了会儿神才想起该去换了这被汗浸湿了的衣衫。
冲了个澡,驱散了一身的无力感,也驱散了残余的睡意。索性她就直接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在这即将破晓的宁静里,工作效率出奇的高。当然,最主要还是有充足的时间给自己准备一份美味又营养的早餐,唤醒修整了一夜的身体跟脾胃。
余微微今天照例是办公室来的最早的。她打开办公室的空调,将温度调至适宜,给桌上的绿植换了水,又将今日份养生茶煮上,便伴着那壶中袅袅升起的暖烟开启了搬砖的一天。
这份当年毕业时慎重思考了几日后选择的工作她已坚持了三年,并发现处之越久,越是由衷地喜欢。
每日傲游书海,工作环境和谐简单,太适合她不善交际也不爱交际的性情。虽然也常常会陷入字斟句酌的纠结里,也会因为字号、工艺、设计等细节跟同事或者作者意见相左,但终究对事不对人,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在被文字的柔软亦或是绚烂击中时消散了。
工作给了她生存的资本,而文字给了她生活的力量。
午餐时间是例会以外大家交流最多的时候。
余微微刚把饭菜打好坐定,正准备拿出餐包里的筷子勺子,就见一人臊眉耷眼地走到她身旁坐下,一脑门子的不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面徐老师问:“蔡老师,你咋了?谁惹你生气啦?”
蔡老师小嘴一撅,悲从中来:“我太惨了……为了个字号,跟我纠缠三天了,问我意见,又完全听不进我的意见,反反复复改了七八趟了,这届作者太难带了……”
说完整个儿倒在余微微怀里弱小无助地哀嚎。
众人笑着摇摇头,互相问着今日都打了哪些饭菜,完全无视蔡老师的痛苦。
余微微眼看自己的饭菜快凉了,便摸小狗一般摸摸蔡老师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既然如此,先吃饭吧。”
饭搭子们都咯咯咯笑出了声,蔡老师义愤填膺地抬起被余微微摸得毛绒绒的头发,怒问:“余老师,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余老师娇俏一笑,“我今天给大家加菜,带了自己做的红烧带鱼,你吃不吃?”
余微微的手艺大伙儿是尝过的,那可是私房菜的水平,字号可以先不管,带鱼是一定要吃的。
蔡老师嘴里虽还在埋怨近来诸事不顺,遇人不淑,但带鱼是一块也没少吃,尽兴之余问道:“微微,你这每天心静如水的,除了吃,到底什么事才能让你真的着急上火啊?”
余微微往嘴里塞了一勺子剔了骨头的带鱼肉,答:“大概是肚子饿又没饭吃的时候吧。”
蔡老师翻了个白眼,“那你见作者时咋办?不定时不定点的,你哪能控制?”
余微微呵呵一笑,“我就把自己吃饱了再去。”
众人彻底服了。
余微微手上的书是待出版的作品中的重点,这段时间她的大部分精力也都花在这部作品上,凝神聚力的一整天过下来也是头晕眼花,屁股发麻。
好在一切都按部就班仅仅有条,过完今天就可以踏踏实实休息一个周末。
偏偏那恼人的手机振动声惊了她的浅眠,七点多,来自亲妈铜锣般的嗓音直钻脑门。
“几点啦?你还没起呢?不是上班就是睡觉,你还有社交吗?”
手机壳冰凉,余微微干脆开了免提把手机搁在床头,“妈,才几点啊?这么早谁出去社交啊?”
“你得起来收拾收拾自己啊!素面朝天的,难怪相亲这么多次也没人看上你。”
“你就直说吧,又想让我去跟谁相亲?”
“什么叫我让你去?是你自己答应你外婆的,相到喜欢的你就回来结婚,怎么搞得像是我逼你的,我真是一天天的为你操心还落不着好,好心没好报的。”
“嗯嗯嗯,都一样。你把地址什么的发我就行。”
“这回这个男孩子很优秀的,跟你还是校友,在浦东一所重点初中当语文老师,你们要是成了,以后孩子读书都不用操心了,卖相也不差的,我等会把他照片发给你。这是你赵阿姨闺蜜的儿子哦,你给我老实一点去跟人家碰个面,不要再安排那个何以安过去捣乱,你听见没有?”
余微微伸手去撸了一把脸,强迫自己清醒,“没有”二字就在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知道了”,她说。
她们母女之间好像从来都是鸡同鸭讲。
孩提时她哭着在电话里说:“妈妈,我想你。”母亲说:“外婆年纪大了,你自己要懂事,做饭洗衣都要学着做,多帮外婆干活儿。”
她在学校被同学霸凌,不敢告诉家人,有一回为了讨好常常打她的人,偷偷拿了家里的十块钱买了一堆零食拿去“孝敬”孩子王。母亲得知此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愤然返回老家,跟外婆外公一起堂审她。她试图申辩:“我拿钱不是为了买给自己”,母亲二话不说将她压跪在堂屋之下,扔了一只四方形的竹制筷子在她面前,让她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刮鼻子,直到鼻梁刮破了皮。
她四十度上下的高烧连烧好几天,医生都建议父母回来,母亲却以“回来也无济于事,交给医生便可”为由,不闻不问。她不堪舅妈的辱骂,想随父母一同远走,母亲却说:“你在这里呆不下去便去你余家找你爷爷奶奶,你跟他们姓余,又不跟我姓。”
至此,余微微便知道,有人生来就被前拥后抱,有人生来只能求温饱。
母亲与孩子本应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做她人生路上的导师,闺阁中的密友,迷茫时给他指路,委屈时听她诉苦。奈何她们亲缘太浅,怨恨只能让她泥足深陷,痛苦不已,她也只能告诉自己要看开一点。
她学有所成却不钻营,不一头扎进世俗的评价体系,只为从心所欲,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远离父母,择另一城而居,只因她想挣脱亲情绑架,离开所有消耗她的精神,把她往情绪的深渊里拉的人和事。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母亲以死相逼,令其返回上海。她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宁可跟你捆绑在一起相看两厌,也不愿意放彼此一条生路,各自安好。
最后是外婆出面,调和了母女两人的关系,她们达成协议,余微微可以暂留苏州,但必须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有条件合适的便要回去结婚。
余微微见过的相亲对象里面且不论外貌家世、学识背景是否与她相配,有些甚至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便可窥其人品不佳。
连何以安都忍不住吐槽:“你妈是有多急着把你嫁出去?这么猥琐的人也介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