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泥沼 - 在泥沼 - 帅气的二哈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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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泥沼

事到如今,侯永康并不太愿意回想那次经历,中考迟到的经历。对他而言,无非是自己的叛逆、不成熟和过度自负,加上客观环境的各种不利条件,还有另一些偶然发生的、却又仿佛命中注定的奇怪事件,所有这一切仿佛预兆般地累积起来,终于导致那次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的经历。而且不关任何人的事,那确实只是他一个人而且必定会铭记一生的错误和失败,对他而言,某种意义上倒像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勋章。

他不愿回想还有另一个最直接的原因,想到这件事,他总会想起母亲当时焦急地同他一起跑向考场大门的情形,在得知没不能进入考场后,母亲又仿佛突然被抽离了全身的骨骼一般,整个身体瘫软后倒在考场门前的那条过于漫长的柏油路上的情形……

回到教室,侯永康觉得格外疲惫,于是像往常一样趴在课桌上休息一会儿。大概由于班里的同学总是吵吵闹闹、咋咋呼呼,还有他那种中学生特有的年轻旺盛、似乎根本用不着午睡的充沛活力,他平时一般并不会睡着,最多只是陷入一种模糊、朦胧的昏昏欲睡的状态。但这次却鬼使神差地陷入难以自拔的沉睡,而且回想起了那次始终不愿再想起的经历。

那天,侯永康定了早上6点的闹钟,但实际上他在这之前就已经醒来,而且已经完全睡不着,一如他在其他重要事件前莫名的亢奋状态。他醒来时,没有在学校宿舍,也没有在家,而是在他初中时、而且现在同样是最好的朋友王家兴家里。三天前,学校统一放假,他来到了王家兴家里,而且完全复习不下去,跟他一起痛痛快快玩了三天,那时,王家兴正上高一,正在为并不很在意的期末考试发一点儿愁。

侯永康醒来时,王家兴还睡着。他提前规划好了行程和所需的时间,从王家兴家出发到考点44中只要花费一个小时多一点儿,这也是他选择不回家的一部分原因,从他家出发到考点要两个多小时。尽管父母极力反对,但他却由于叛逆和自负仿佛失去所有联系一般藏匿起来,只跟家里打了一通电话,说不用管他,他不会错过中考。而父母虽然在两天前就知道他去了王家兴家里,但考虑到儿子之前辍学的经历,觉得还是不要过多干涉,以免他再做出过激行为,只是再三叮嘱他提前出门,提前定闹钟,一定不要错过考试时间。

他检查了一下要带的东西,黑色中性笔,备用黑色中性笔,一支备用笔芯,涂卡笔和橡皮,之后的数学考试可能要用的三角尺和量角器,最后是准考证,全都放在一个透明的文具袋里,很好。他整理好衣服,去卫生间刷牙,洗脸,照镜子时发现年轻紧致的肌肤下潜藏着一种难以察觉的疲倦,但无所谓,对他而言。这时闹钟刚响,他关闭闹钟(那是王家兴的手机闹钟,侯永康当时并没有手机),准备出门。

一切都很顺利,出门朝南走,穿过前面的小区,再过马路就到公交站了,有三四辆公交车都能到,但他并不知道,即使是中考期间,早上6点也没有任何公交车。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只知道确实有很多公交车能到:922路、78路倒526路或503路等等,反正很多,昨天王家兴帮他查过了。实在不行就打车过去,王家兴告诉他。

他等了很长时间,但他并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他不停在原地打转,想问问其他人时间,但公交站没有其他人在等车,就连附近的商铺也几乎没有开着门的。他决定最后再等一会儿,他几乎没有想到打个车过去,他始终坚信自己不可能迟到,毕竟第一次起这么早,而且公交车马上就会来了。

公交车确实来了,但他上车后看到公交车前面的用于显示时间和温度的矩形led小屏幕后才发现,已经7:11了。侯永康仿佛被某种坚硬的重物狠狠撞击了一下脑袋,站在公交车里不知所措。他只觉得不该过去这么久,毕竟他起得那么早,怎么可能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而且更让人绝望的是,公交车刚过红绿灯就碰上了早高峰,而且今天堵得格外严重。

车上有座位,但他没坐下。他牙齿打着颤,不住发出清脆的声响,胳膊和整个身子都开始微微颤动,他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大概是对他之前全部作为的惩戒,他几乎要闭上双眼放弃抵抗。但他突然想到,“对,打车过去应该还来得及,八点考试,是的,还来得及。但是现在下车没用,出租车也会堵在这儿。”

他用力摇了摇脑袋,终于开始尝试行动。他走到公交车司机身旁,用几乎颤抖着的声音问,“师傅,这还要……还要堵多长时间?”

“等着就行!”司机有些不耐烦,但转过头看见侯永康手里拿着塑料文具袋,大概猜出他是考生,于是仿佛歉疚一般地迅速转变态度,似乎也开始替他着急,“就这两站,过去后你下车打个车。在哪儿考试?”

“四十四中。”

“唔,应该能赶上,”他转过头用手指了指看上去很远的左前方,又转回侯永康的方向,盯着他大声说,“两站之后,下车去马路对面,去十字路口朝左走的路,这条路后面还得堵。在那个路口能打到车,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谢谢……”

并没有堵很久,大概只有十多分钟,准确地说是13分钟,但侯永康却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要不是他一直盯着显示时间的小屏幕看,准会放弃这次考试。两站后,他下车,等红绿灯,过马路,沿着对面那条路走了十几米开始打车。确实有不少车从之前那条路左拐走这条路,也有不少出租车,但大都不是空车,他朝所有路过的车用力挥手,但没有一辆车停下来。似乎每一辆车里都坐着一个拿着透明塑料文具袋的考生,跟他一样急着赶往考场。

他觉得一定又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考场里的人一定已经开始拿起涂卡笔往答题纸上涂选项了,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写作文了。他缓缓放下手,低着头,他第一次没有抱怨任何人和任何事物,这确实是他应得的,他只觉得这对他的母亲太不公平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她一定在考场门口焦急地跺着脚,无助地朝经过的每一辆车张望,随着希望的渐渐落空,失望和绝望将逐渐占据并折磨她的内心。

就在他几乎已经决定放弃的时候,一阵刺耳的鸣笛,几乎贴着他的身体,直接朝他的耳膜轰鸣。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他面前,一位头发发红的中年女出租车司机摇下右边的窗户,冲着他大声喊,“上车!快上车!”

侯永康猛然从他逐渐封闭并变得冰冷的身体中惊醒,本能地拉开后座的车门几乎扑了进去。

“在哪儿考试?”头发发红的女司机用力踩了一脚油门,看了一眼驾驶室正前方的长方形后视镜,问。

“四十四中!”

司机啧了一声,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手机,已经7:37了,“坐稳了!”,她说。

车开得很快,一辆接一辆超过旁边的其他车,但仍要在红绿灯前停下,不耐烦但又无可奈何地等红灯变成绿灯。侯永康的心跳跟车速仿佛成一种奇妙的反比,只要车速一降下来,他的心脏就会急剧地砰砰直跳,而且发出很大几乎摇撼着他的整个身体的声响。其实他的心一直都这么跳着,只是在车速非常快的时候难以察觉到。

响亮的、急剧的刹车声、车轮快速撵过柏油路的沙沙声、激烈的近乎疯狂的鸣笛声、满含怨恨的咒骂声、最后还有车厢收音机里那两个主播的谈话声,它们纷纷拥挤着、碰撞着糅杂在一起,形成一个丑陋、奇怪的异变体,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塞进侯永康的脑袋里。

最让他揪心的就是那两个主播的谈话,一男一女,嗓音明亮,他们谈论着即将开始的中考,谈论着交警怎样帮助考生疏通车道,还说如果堵车赶不上考试,可以直接寻找交警或拨打110联系警方,警方会派警车载考生赶往考场……他们还说到考试开始15分钟后不允许任何考生进场,最后他们祝愿本届考生都能取得理想的成绩,随后是一声响亮的、刺耳的整点报时声。

侯永康顿时仿佛灵魂脱离了肉体一般,从上方注视着自己,他看到那副瘦弱、疲惫、空虚且无助的身体随着汽车的晃动而晃动,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足以让他安定的重量;看到装着准考证和各种文具的透明文具袋已经从他手中脱落,掉在两脚之间,但他仍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这辆车为什么跑得这么快?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开下去……”他不断对自己发问,但没能对任何一个做出回答,也并不渴望得到答案。

“我知道一条近道,要不要试试?”红发的女司机在一个几乎没有车、也没有红绿灯的路口停下,用坚定的眼神望着身旁的矩形后视镜,透过狭窄的镜面看着侯永康的双眼。

“什么?”

“15分钟,应该能到,十分钟之内也许就能到,只是那条路我很久没走了。”

侯永康一下子惊醒过来,浑身剧烈颤动了一下,他捡起装着准考证的文具袋,大口喘息了几下,胸口随着剧烈呼吸一起一伏,之后他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他好像重拾希望,几乎是痉挛着喊起来,“走……走近道,能赶上!……一定……”他已经没法说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是蹦出这么几个短句或字词,说完后仍不住哆嗦着嘴唇。

司机快速瞥了一眼后视镜,随后把方向盘朝左打死,同时踩下油门,以一个极短的弧线拐到左边的小路上。这条近道确实有那种罕有人至的样子,一路上畅通无阻,也没有任何一个恼人的红绿灯,车开得非常顺畅,像一只经验老道的尖尾雨燕迅速穿过枝叶繁茂的丛林。

正当坐在后座、伸长脖子朝前看路的侯永康也觉得心情稍微放松,甚至有一丝舒畅感的时候,司机猛地一个急刹车让他几乎一下子向前栽倒,橡胶和混凝土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响声,让侯永康不禁浑身恐惧地颤动。

虽然他心里已有所预感,但失落和绝望仍狠狠将他攥在手中。仿佛逃离火灾时被脚下的钢筋或碎石绊了一跤,他也那样几乎完全失落地、绝望地缓缓抬起头,看到沿着这条小路朝前20步远处:两根干枯得快要从中间裂开的树干摆在这条路的正中间,后面还有两个漆成显眼的黄色的警示牌,写着“前方施工,禁止通行!”几个黑色大字,快要崩裂的树干连同警示牌一起将这条本就显得过于狭窄的道路堵死,不露出一丝缝隙。

侯永康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只是屏住呼吸,过了几秒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干涩的叹息,那声叹息连同他胸中最后的希望一起消散在几乎凝固的空间中。

司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车子在狭窄的道路上笨拙地掉头,原路返回,之后的路程里,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侯永康下了车,他忘了问司机时间,也不记得有没有付车费,不过一切对他已经不重要了。他下车后,立刻沿着四十四中大门前的长长的、不仅在空间上、而且在时间上同样显得过于遥远的柏油路跑向大门。刚跑了两步,他的母亲范秀玲就快步跑到他身旁,显得格外憔悴,眼中仍充满泪水。她没有说话,只是拉起儿子的手拼命朝前跑,她跑得是那样快、那样卖力,很快便松开儿子的手臂,一个人拼命在那条此刻显得格外漫长的柏油路上奔跑,侯永康很快便跟不上母亲。

他并非跟不上母亲,而是已经有所预感,他知道大门已经关闭,他进不去了,而且已经作好了足够的、毫无意义的心理准备。他跟在母亲身后两步,看着她那已经有些稀疏但很久之前就已经长及腰间的、简单扎在身后的黑发随着显得有些笨重的步伐剧烈地摆动,不禁也产生了一种青翠、明亮如叶尖滴落的露珠般的幻想,仿佛所有这些天的经历都是一场终将醒来的梦境,而在他在迈出下一步,脚掌触碰到坚硬的地面之前就会醒来。

可他没有醒来,脚下的大地正像现实中那样冰冷坚硬。

他几乎要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但迅速本能地保持住平衡。是的,这种时候,若是能倒在地上倒会显得轻松些,他心想。

母亲来到那两扇红色的大铁门前,侯永康跟在后面。门口站着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安保人员,侯永康看见他们冲着母亲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嘴里还说着什么。但母亲仿佛完全没有看到或听到似的,转身拉起侯永康的胳膊,把他拉到门前,苦苦哀求道,“让我儿子进去吧,求你们……求你们了……”

这次侯永康听清了,两个门卫中右边那个用惋惜和安慰的语气说,“现在进不去了,开考15分钟就不让进了,现在已经过了快半小时了……回去吧。”

直到后来,侯永康才知道自己迟到了27分钟,他不知道假如那个红发的司机不走近道再原路返回,绕一个更大更漫长的路线,是否能赶上。大概也赶不上,仿佛命中注定他无法赶上。但他谁都不能埋怨,只能怪自己,怪他那滑稽可笑的自负、近乎愚蠢的无知、毫无道理的叛逆。多年之后,当他再次回想起这件事,仍觉得那几乎可以称得上一次重要的分水岭或转折点,是他从自己那副早已腐朽的精神和信念中重生的第一步,是他能够接受自己的失败和错误并敢于承担、从中反思的第一步。

但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他却不愿让那件事再次发生,他多么希望这个命中注定的失败能来得随便更早或更晚些,只要不牵涉到她的母亲。

在得知那宛如岩石般坚硬的回复之后,范秀玲表情木然,仿佛仍没有弄明白那个门卫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过了漫长的几秒后,她终于缓缓转过身,谁也没有看,甚至没有看她的儿子一眼。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为什么要过去,总之,她要离开这个地方,是的,得离开这儿。但她完全迈不动脚步,仿佛脚下那条长长的柏油路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泥沼,她要用尽全力拔起已然陷入其中的一只脚,朝前迈动一小步,但发现另一只脚已经陷得更深。

侯永康怕母亲摔倒,用左手扶着她的肩膀,搀扶着她朝外走。柏油路两侧的家长和老师们纷纷现出同情和怜悯的神情,有些还低下头,发出轻轻的叹息,仿佛生怕惊动那个已经失魂落魄的母亲。

没走出几步,范秀玲仿佛突然被抽离了全身的骨骼一般瘫倒在那条过于漫长的柏油路上,也倒在了那条对她而言同样过于漫长的泥沼之中。

侯永康把她的身子扶起来,但没法让她完全站起。她只是默默地跪坐着,眼睛一下也不眨,直勾勾的看着柏油路的尽头,嘴里还轻轻呢喃着一些难以理解的话,“太远了……唉……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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