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生一世一双人(四)
更新时间:2013-11-141:31:22本章字数:4403
离别终究是要到来的,开始,就意味着结束。爱莼璩
白夷安,候妤枝。
从他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那一日起,他就无时无刻不在做准备,准备终有一日她离开他的时候,准备笑着用一生的时间送她离开。可是真正到了那一日,他还是无法如他想象中那样决绝,可以不留一丝遗憾地放下她,也无法任由她在他的生命里来来去去,走走停停,而视他不见。可如今的他,又能怎样呢?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场滔天大火,生生将他与她隔成两岸,只不过是数步之遥,却被残忍地划出一道千仞鸿沟,此生,再无法抵及另一岸。心下的凄惶与无助感,强烈得似乎要他拼尽全力才能抵御与她离别的失落,而他每走一步,都是跟自己角力,仿佛走在刀尖上。
白夷安,候妤枝。
惆怅半晌,他道:“长命,在朕整整尘封了两年的记忆中,一直深藏着一名女子。那名女子,在朕心中是如刻骨铭心一般的存在。记得那年重门朱墙灯如火,她临风独立,绰约仙姿,令朕终生难忘。自从初遇之后,她便一直盛开在朕心底,寂静欢喜,不来不去。这些年,漫长岁月凄凄划过,千帆过后,繁华褪尽,无论朕身边有多少莺莺燕燕来去,无论朕眼底有多少倾城绝色路过,只有她占尽朕心扉的一角,遗世独立,始终玲珑剔透,眉目如雪,未染尘埃。辂”
话毕,他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之中。
魏千振闻言,却不知该怎么把话接下去,只悲伤地道:“陛下,老奴知道,陛下同先帝一样,是天生的痴情种,此生必然会为爱所苦,为情所困。可是陛下,老奴看着心疼啊……老奴一生无子嗣,说一句僭越本分掉脑袋的话,在陛下还是嗷嗷待哺的皇子之时,老奴就跟着陛下,这二十多年来,老奴时时刻刻陪在陛下身边,积累的感情,深沉如从天上而来的滔滔黄河之水,厚重如从海上迤逦而来的巍峨高山。老奴一直,是将陛下看成自己孩子来对待的啊。见到陛下这般难受,老奴心里亦悲恸不已。那些日子,白姑娘与陛下之间的义,候姑娘与陛下之间的情,老奴一直都看在眼里,可陛下如今这样深陷而无法自拔,老奴确实是始料未及的。”他突然跪倒在地,语重心长地说:“陛下,陛下乃一国之君,是不能忘记自己身为这周王朝唯一执法者的伟大使命的。既然身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就要摒弃掉儿女私情,造福黎民百姓,就要……”
未等魏千振把话说完,他便将他扶了起来,道:“长命忠心赤胆,苦口婆心,朕明白。只是……朕实在无法相信,夷安她……她竟会在朕的寝宫里遭遇不测,竟会像当年的齐国夷安公主那样,在大火中丧生……妃”
他突然抬眸望向窗外,凉月清冷,淌下流水一般的银辉,铺天盖地披洒进来,烙在四周的雪墙荪壁上,像渺渺袅袅的浮雕一般斑驳。望着这清冷初透的月,他蓦然想起了锦绣街上的夜,银河垂地,月华似练。楼头画角被风吹醒,断断续续的寒砧声传来,声声悲戚苍凉,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天明。
是啊……
夷安,妤枝。她们竟是同一个人。
与白夷安相处之时,他常能看到候妤枝的身影,与候妤枝相处之时,他常能看见白夷安的身影。他记得候妤枝常用一种淡雅清冷的熏香,薄薄的味道,像是木樨花的幽香,又充满了白茶花的馥郁,有意无意荡漾在他鼻尖眼底,叫他一阵心猿意马。这种熏香,产自西域,十分珍贵,在市面上并不常见,常常有官宦深闺家的小姐一掷百金,才能买到。而他,也曾在白夷安身上闻到过。每次闻见那种熏香,他都会心生恍惚,陷入一种模模糊糊的临界状态,像是独身一人,站在弥天大雾里,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白夷安,还是候妤枝。
却原来,她们是同一个人。
那次,他在夷安楼故意将她抛下水中,望着她在水中拼命挣扎。他站在幽寒清冷的夜风中,攥紧冰凉的栏杆,夤夜的湿意渗入肌肤中,彻骨的寒。眼前铺天盖地的月光在那一瞬间,随风渐渐燃起,如肆意滔天的滚滚烈火般,飞扑进他怀里,将他的心肺灼烧得不留一处完好。
白夷安,你,是不是夏侯仪的人?
到底是不是?
他曾经试探过她,故意将刺杀过他的凶器龙鳞匕首遗失在民间,并将追查的任务交给她,只为试探她到底是不是夏侯仪的人。
可惜那次,他并没有试探出来。
看着她在水中拼命挣扎的可怜样子,他终究不忍心,还是跳下了水,放纵自己陷入无止境的沉沦之中。
但也是在她那次落水,他,才开始将她与当年的齐国夷安公主联系起来。
记得那次,他将她从湖水中捞起来,紧紧抱着怀中。她宛如将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放。他幽幽叹息一声,抱着她游到岸边。她奄奄一息地倒在生了细小青苔的石板道上,猛咳了几声,呛出许多湖水来。寒夜风冷,她匍匐在地上,薄薄的胡服湿透了,冷得全身上下皆在颤抖。他将身上未湿尽的外袍褪下来,披在她身上。她怒目而视,却无力推开他,只能由着他将她抱在怀中。
他笑了一声,便低下头瞧她。
皎洁月光泻了一地的淡花疏影,纹路精致的折枝花样烙在她身上,斑斑驳驳。湖面轻烟袅绕,薄雾淡笼,此刻她无力瘫在他怀中,微低螓首,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姿态盈盈弱弱,我见犹怜。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抬眸。凉凉的月光下,他心神一震,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灵动水漾的眸子,像是天下最美的波光与湖色糅杂而成,眸有秋波,波有春色,春色里有一点绿。
瞥着她那双湖上秋波般灵动水漾的眼,他一时竟恍惚了。就在他恍惚中,她忍不住涩声道:“你这样是作甚,恼人的贵公子!”
闻言,他更是失神,仿若看到了当年的齐国长公主夷安,自一片雪色幻海中起身,仙姿凛凛,娉婷如莲。
见到有生人进入她的寝宫,她敛眉低垂,打开一柄白玉为骨的素白绢花纨扇,将她不施粉黛的清水靥遮得严严实实。纨扇外她眸光淡扫,凉薄高傲,目下无尘,惟余眼角一粒如沧海遗珠般的殷红泪痣,赫然映入他眼帘。而她白玉双耳上那两粒素色珍珠耳坠,在风中摇摇晃晃,摇摇晃晃,闪烁着满湖的碧色波光,衬得她眼波水漾,潋滟生辉,更衬得她眉目间玉华缭绕,流光熠熠。
瞅见他瞧她,她突然凝眉笑开。
似素娥淡伫,秋水为神,一笑浅兮,又若晨荷泻露,玉月初盈,一笑深兮。
如此倾国倾城。
他向她翩翩一礼成揖,胡乱报了一个名字,她听了十分懊恼,“你说你名字作甚,真是个恼人的王孙贵胄!”话音虽早已落下,却犹闻在耳,历历在心。如她纨扇尾端垂挂的那一只精致小巧的铜铃般,经她纤纤素手一挥,哕哕而响,如缶击金},清脆声一点一点破碎空中,却深深铭刻在他记忆里,再不能忘。
而白夷安,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身。
他,在水中试过了。
或许,此夷安与彼夷安,是同一个人,也说不定。
-------------------------------------------------------------
知道她既是白夷安,又是候妤枝的时候,他并不惊讶。
尉迟淳于那时还在劝他,说:“陛下,请恕属下多言,候姑娘隐瞒自己真正的身世姓名,扮作男子的模样与陛下相交,一定是另有所图。还有上次的刺杀,乾元殿中守着那样多的御林军,舞姬刺杀之时,连训练有素的御林军都没有发现,却偏偏被候姑娘发现了。而她,本离陛下数十步之遥,却能及时奔至陛下面前,替陛下挡去了那一剑。陛下,属下曾经精密计算过,就算是一个身强力壮、武艺高超的威武男子,从发现刺杀开始,到奔至陛下身前,时间也是不够的,更别提挡住那一剑了。候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柔似蒲柳,若不是提前知道那次刺杀事件,她是绝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奔至陛下跟前,替陛下挡剑的……陛下,候姑娘身上,有如此多的疑点,不得不防啊!”
他却微微有些发怒,眸底的愠色蓦然腾起,翻飞而出,道:“夷安她既是朕宫中的司衣,便有条条框框不允许她到宫外去制衣,她扮作男儿的模样,隐瞒自己真正的姓名身世,也是情有可原的。”
尉迟淳于欲言又止,“可是陛下,候姑娘她……”
他冷冷瞟着尉迟淳于,眉宇斜飞入鬓,英美如锋,“淳于,你不说这事,朕当真是忘了,朕费了那样多的心思去训练御林军,到了关键时候,你们一个个身强体壮、武艺高超的男人还不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不是夷安替朕挡了那一剑,朕现在,说不定还躺在病床上……现在想来,朕与夷安相识不过才一年,她却救了朕足足两次,每一次,都力挽狂澜,救朕于紧急倾危时刻。淳于,你并不了解夷安,她虽然身为女子,却天纵奇才,妙语如花,有珠玑之略,博爱之容,朕与她在一起之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或怆然人间,或纵情天地,徘徊俯仰,容与风流。朕有忧愁之时,她便犹如解语花,为朕排忧解难,疏心释怀。就是她身为御前尚仪侍奉朕左右之时,也十分善解人意,为朕操心辛苦,任劳任怨。与她相处的这一年里,朕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她,她气度贞洁,情疏迹长,心怀天下,志向高远,若是男儿身,必然会有一番伟大作为,可惜她身为女儿身……但她这样蕙质兰心的贤淑女子,世间并不常见了,所以就是她欺骗了朕,朕也会原谅她。就算是她真的有所图,也不过图朕予她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朕乃一国之君,莫非连这些身外之物,都不能允诺她么?可如今你倒胆大包天起来,竟怀疑到朕救命恩人身上,淳于,朕见你是初犯,这次便饶了你,但这样的话,朕不想听第二次。”
可这些话,明明自他口中说出,明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能够说服所有人,却偏偏不能说服他。
转身,他还是再次施计,试探了她。
那次在玉清猎苑,他再次遭遇行刺,但在行刺之前,他便收到了乌桓皇子赫连煜的文锦书札。
影孤怜夜永。永夜怜孤影。
楼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楼。
望着这种体制奇怪、反复回文的诗,他蓦然想起了两年前,他还在齐国后宫的时候,不小心撞见的那个雅致场景。
为及时赶到齐国长公主萧妤枝的及笄之礼,他们一行人,轻车从简,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终于提前两天抵达齐宫。
他常服轻装,在齐国镇南王萧佑的带领下,去往华林殿歇息小憩。
路过太液池的时候,满池的莲花蔓生延绵,朵朵叶大如轮,盏盏接连簇拥,几枝直指天际的翠色荷箭,淡雅悒郁,轻飘飘地携出水墨画中的习习清风。有一名仙姿凛凛的绝色女子,正迎着夏日午后的和煦清风,携着侍女一起在岸边设香案,摆文墨,与宫中女眷们吟诗作对、赋诗泼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