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亮剑
天上YIN雨霏霏,昭示清明将到。还没有到祭拜祖先的节日,葬着李氏家族历代祖先的坟场依然冷冷清清。
坟头的招魂白幡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摇曳,抛上天空的纸钱不时被细雨打下来,和地上的烂泥混在一起,不知有多少能真的送到祖先的鬼魂手中。郑蕙兰跪在地上,往天上抛着多得仿佛抛不完的纸钱,李建成站在她身边,替她打着伞,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躲在暗处监视他们。
大业十一年,杨广被突厥大军困在雁门关差点回不来,至今已经两年了。
其实惊吓过后,杨广就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让李渊和李世民镇守边关,却把李建成扣在手里做质子,半是嫉妒他和李世民的关系,半是知道他才是李家的智囊,只要他不和李渊、李世民在一起,他们就掀不起多大的浪。即使李建成人在京城,杨广也不敢稍有松懈,派暗卫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稍有异动,立即上报,但如果李建成遇到危险时他们没有出手相救,他们的一家老小就都别想活了。
杨广为了让李建成有理由留京伴驾,在礼部给他找了个闲差。礼部官员掌管祭祀和科举,如果李建成有二心,想笼络人才,一定会露出狐狸尾巴。尤其是太原郡丞王威、武牙郎将高君雅屡屡来信,说李氏父子大量地招兵买马,杨广更是紧张。当时马邑人刘武周已经杀死马邑太守王仁恭,占据马邑郡起兵反隋,自称皇帝,同时勾结突厥率兵南攻,攻陷楼烦,占据汾阳宫。李渊说招兵是为了抵御刘武周的势力进一步扩散,其他官员的奏折也证实刘武周谋反确有此事,李渊需要扩充军队,于情于礼都说得过去,可是不知为什么,杨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此对李建成看得更加严密。李建成却像是知道皇帝对自己有戒心,存心避嫌一样,新官上任后只是去礼部报了个到,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脸,理直气壮地白领薪俸。
不止是不结交朝臣,李建成甚至自动禁足,除了每月初一十五陪夫人去庙里进香、给当地的乞丐施舍点小钱以外,就只有逢年过节去祖坟拜祭母亲和李家的列祖列宗。杨广要监视李建成的暗卫每天报告他做了些什么事,结果除了养鸟、种花、看书以外,几乎没有别的活动可以上报,即使偶然有访客,除了自家亲戚,都被他以“父亲不在家”回绝。每天报告的事一成不变,别说是听的人,就连说的人都能说得睡着。
其实每天看着这么个大美人在眼前转悠,也是件赏心乐事。李建成每天在家里重复没有任何新鲜感的“游手好闲”,监视他的暗卫倒是十分享受盯着他的感觉,反而是每次李建成出门,暗卫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自从第一次跟着李建成去寺庙,暗卫才算是领教到什么叫“公子倾城”——李建成每次出门,都能遇上胆小的偷偷摸摸占点便宜,胆大的干脆拦路劫色,哪怕是最顺利的时候,也会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甚至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每逢初一十五,就去郑蕙兰上香的寺庙连夜蹲点,只为“公子倾城”的回眸一笑。可怜李建成一副比女人还不如的小身板落到这群如狼似虎的女人手里,光靠自家带出来的护卫还不够,于是杨广派来的暗卫集体沦为李建成的免费保镖,才让他每次出门都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里。
不过暗卫们显然不知道他们生活在一个多么幸福的年代。
京城里都是深闺少女幽怨贵妇,纵然人多,力气总归有限,很容易就能推开。当年霍去病戍守边关,边城里不见得家家都用得起耕牛,男人又大多出去打仗了,于是大多数人家都是把年轻力壮的女人当耕牛用。每次霍去病巡视边关,来堵他的就是这些干惯了力气活的女人。可怜的骠骑将军在关外可以打得匈奴闻风丧胆,在关内巡逻时却被这些女人围追堵截狼狈不堪,第一次单独巡逻的时候,要不是靠马面走鬼道,差点回不了军营。但是怕归怕,巡逻的工作还是得做,第二次外出巡逻,霍去病把四个副官全都带上,却忘了边关的男人都在军营里,女人常年在家守活寡,因此对男人——尤其是身材结实的年轻男人——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结果害得四个副官差点一起被前来围观的女人生吞活剥了。于是从此以后每次骠骑将军外出巡逻,后面都得带上浩浩荡荡的一支大军,才能保证每次霍去病回到军营的时候,至少一身盔甲还都挂在身上。
“夫君,今年的祭品好像准备得特别丰厚。”郑蕙兰开口道。
“我们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不来了。”
郑蕙兰一愣,回头看向李建成,小心地压低声音:“公公来信了吗?”
尽管郑蕙兰已经尽量说得很小声,还是一字不拉地传入了暗卫的耳朵里。
李渊写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信给李建成吗?暗卫们暗自纳闷。杨广叮嘱要盯着李建成,于是他寄出去的每一封家书以及回信都由暗卫一一拆阅过,里面通篇都不过是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废话而已,无论怎么研究,都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躲躲藏藏的内容。李建成在家里养鸟消磨时光,唐国公府也养鸽子,一度曾让暗卫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每次有鸽子飞出府外,暗卫都要千方百计地捉回来。可是哪怕他们把鸽子从头搜到脚,甚至剖开来煮了烧了吃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李建成每天放飞,纯粹只是遛鸟而已。
暗卫自然不会知道,李建成在家里养的鸽子是用来给暗卫练手的,他们忙着抓鸽子玩的时候,真正的密信每个月初一十五通过李建成养在乞丐中的眼线送出城去,从未间断过;以后的逃亡路上药材必不可少,毒药最好也备一些,但如果大张旗鼓地去大量购买药材,肯定会引起暗卫的警觉,于是李建成就在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把药材、毒草当寻常人家观赏用的花花草草来种;整天待在书房里,李建成并不是在看书,而是让飞廉和恶来在唐国公府挖了一条可以从书房直通城外的地道。
整整两年,李渊和李世民在晋阳招兵买马,李建成也在京城做好逃亡的万全准备,现在终于是让两年的准备派上用场的时候了。临出门前,李建成已经在城外备好马车,让李元吉带着一家老小从书房的地道出去,自己和郑蕙兰去祖坟最后拜祭一下李家的列祖列宗,引开监视者,顺便把杨广留在他身边的眼睛全都送下去伺候老祖宗们。
“很多吗?”李建成轻笑,“我还怕他们到了底下不够分,会去和娘亲抢。”
郑蕙兰以为李建成说的是埋在祖坟的列祖列宗:“婆婆也是李家的媳妇,李家的先祖们肯定对她爱护有加,不会和她抢的。”
“是啊,有飞将军李广和关内侯李敢在,才这么些个人,到了下面,恐怕只有给李家的先祖做牛做马的份。只是我们此去晋阳,祖坟带不走,恐怕要连累老祖宗们曝尸荒野了。”
李家果然有造反之心。暗卫们正考虑是先抓了李建成,还是先回去向杨广交差,不料李建成一个一个地点出他们所在的位置。
“东边柳树后面的,西北面墓碑后的,还有前面祠堂里躲在石狮子后面和挂在房梁上的,都出来吧。”
雨伞扔到了地上,绵绵细雨沾湿李建成一身宽松的锦衣,显出不会属于文弱书生的结实身材。利剑磨擦剑鞘的声音在过于安静的坟场听起来格外令人惊心,天与地之间被乌云笼罩得阴阴沉沉,只有剑刃的反光在李建成的脸上照亮狭长的一条,美丽,却危险。
“夫君……”郑蕙兰都有些傻了,“你……会武功?”
“我要是不装文弱书生,杨广怎么会只派这么几个三脚猫来监视我们呢?”面对仿佛凭空出现的暗卫,李建成依然笑得云淡风轻,“李家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你们到了下面要是纸钱不够分,可不许去和我娘亲抢。”下手却是与他温柔美丽的笑容截然相反的心狠手辣。
耳边挥剑的破空声盖过细雨打在植物叶片上的细微声响,暗卫甚至都来不及发出惨叫,漫布天地间的雨雾已经蒙上血的颜色。地上蜿蜒的雨水中多了一摸刺眼的殷红,一直流到郑蕙兰的绣花鞋旁,郑蕙兰还愣在一边,看着文弱的丈夫一个人在四五个暗卫的围攻下,依然游刃有余,还没等她回过神,冒出来的暗卫已经成了一地死尸。
“看你。”李建成的手指抹过郑蕙兰的脸颊,抹去她脸上的血,让郑蕙兰忍不住一抖。
郑蕙兰还记得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在产房里死去活来地痛了一天,李建成也在产房外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一天。女人生孩子是一脚踩在鬼门关,听到孩子的哭声,郑蕙兰有了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当时李建成也是这样抹去她脸上的汗水,抱过孩子给她看,温柔的笑容让郑蕙兰觉得为他受再多的苦也值得。原本李建成对房事总是兴趣寥寥,生下李承宗以后,便推脱不愿让妻子再受分娩之苦,一直拒绝与她行房,直到后来李承宗夭折,李建成似乎觉得亏欠妻子,即使自己不喜欢,也在房帷之中辛勤了许多。李承道,李承德,李婉言,李承训,李婉顺……二人成婚已经十多年,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郑蕙兰以为自己对丈夫就像对自己一样了解,直到此时看到他一边杀人,一边还能带着看到第一个孩子出生时的微笑,温柔地抹去溅到她脸上的血,郑蕙兰才发现她其实从来就不曾认识过李建成。
“走吧,大家应该都在等我们了。”李建成扶起郑蕙兰,发现她被刚才的情形吓得腿软,干脆抱着她走。
不管他隐瞒了多少事,至少她的丈夫对她还是那么的温柔。郑蕙兰安心了,闭上眼睛窝在李建成怀里,在和孩子们会合前享受老夫老妻间难得的独处时光,没发现丈夫的温柔不是给她的,而是遥遥地望着晋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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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还是走了吗?暗卫没有准时回来报信,杨广就觉得不对,等不及别人来汇报,亲自策马去唐国公府。
夜幕笼罩下的唐国公府犹如蹲踞的巨兽,雄伟壮观,却静得仿佛没有任何活物,只有花园里池塘中的鱼偶尔搅起一点涟漪。书房里还摊着书没有放好,摇篮里的小床垫上留着小孩的尿渍,吃过饭后的杯盘碗盏依然乱七八糟地留在桌子上,生活的痕迹随处可见,只有留下这些痕迹的主人仿佛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甚至连仆婢下人都找不到,只有一片死寂欢迎皇帝的大驾光临。
那是建成看过的书,建成睡过的床,建成用过的杯盏……可是留下这些的人不见了。侍卫在房屋中进进出出,搜刮一切可能留下的痕迹,有人对着杨广报告着什么,杨广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的建成最后还是走了,只留下这一个空荡荡的唐国公府给他。不忍心看着心上人留下的痕迹被翻得一片狼藉,杨广走进花园,不小心踩到一个小花铲。
杨广蹲下身,捡起花铲,就着惨淡的月光看到上面沾着泥,手柄上似乎还能摸到李建成握过的温度。
他终于对杨广彻底失望了吗?可这又能怪谁?杨广对着手里的花铲苦笑。李建成给他出了那么多的好策略,一点都不居功,只求杨广能把大隋治理得更好,留芳千古。结果他却把什么都弄得一团糟,不能靠自己的本事留住李建成的心,只能靠皇帝的权力强行得到他的身体,让他越来越想离开自己。杨广知道李建成心里一定是有他的,至少应该有过他,是他让李建成失望了,无以宣泄的浓浓爱意最后却逼着心爱之人逃离自己的身边。
又有人来报告什么,杨广依然沉浸在自怨自艾中,什么都没听进去。
天亮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微亮的晨曦已经能隐约照亮花园。李建成照料的小花圃像是个小型的农田,里面的不少作物都有收割过的痕迹。杨广看了看花圃里残留的植物叶片,看到一朵粉红色的小花依然在风中摇曳。圆嘟嘟的花朵,可爱粉嫩的颜色,就像他第一次看到的李建成,才八岁的小人儿,便已经美得惊心动魄,让杨广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
杨广想去摸摸那朵小花,一直守在他旁边的大太监刘安连忙一把拉住他的手:“陛下,小心,这草有毒。”
“有毒?”
“是。陛下,这叫打碗儿花,毒得很。奴才的老家在乡下,村里人买不起樟脑,就是用这种花来驱蟑螂臭虫的。大人怕小孩采了这种花会中毒,就骗小孩说采了这种花,吃饭时就会打碎碗,所以叫打碗儿花。”
李建成的花圃里居然种着毒草?杨广也是个博学多闻的人,对医药也粗通一些,仔细看了看花圃里种的东西,认出不少常用的药草。治呕吐腹泻的,治头疼发热的,消炎止血的,防蚊虫叮咬的,……数量都不少,分明是在准备做一次危险的长途旅行。李建成从两年前开始种这些东西,也就是说他两年前就在计划着这一天。
一旁的刘安突然又大惊小怪:“陛下,您看,这……”
“怎么了?”杨广抬起头,顺着刘安指的方向看过去,也惊呆了。
日光驱走夜的黑暗,也让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无所遁形,唐国公府花园的粉墙上用墨水赫然写着两行大字:
建功成业成尔罪业
倾国倾城倾尔国城
杨广终于听见前来向他报告的侍卫说了些什么了。
“书房里有一条地道,直通城外。跟踪李大公子的暗卫都在李家祖坟被李大公子杀了,尸首还留在那里,守墓人说亲眼看到李大公子杀人的,属下已经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