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玛格丽特的回忆(上)
我经常能想起我和海因茨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那年的三月,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蓝色的风信子开遍了玛狮湖的岸边,蓝的好像最通透的宝石。
我弯下腰摘下一朵,那蓝盈盈的色彩让我的心情莫名的变得有些忧郁。我将花瓣撕下来,一片一片扔到湖里。直到感到身后男子戏谑的目光,一回头间,我便沉溺在那片如同翡翠一般深邃的眼眸中。
“海因茨威廉古德里安,陆军中尉。”
“玛格丽特格尔纳。”这就是我们初见的开场白。
七个月以后,我们携手走进教堂。当牧师宣布我们结为夫妻的时候,我笑得很开心。所有的亲友都说那天的我是最美的。可不是吗?哪一个新娘不是最美丽的呢?
我的丈夫是一个有抱负的人。我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就意识到了。他不是一个喜欢甜言蜜语的人,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是沉默的,这我也知道。很多时候,我们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默默无言的坐在同一间屋里,他看他的关于装甲兵的资料,我做着家务。
是的,我的丈夫喜欢装甲兵,甚至是痴迷。尤其是当他从战场上归来以后。我没有到过前线,只是听说我们不停地死人,日夜为我的丈夫和家人担心。但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战争到底有多残酷。在我的脑中,它还没有我生两个孩子时的痛楚来的真实。我的丈夫对此也绝口不提。他只是更加沉默了,也更加喜欢抽烟,经常弄得满屋子烟味。我觉得我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喜欢的,我不懂,也不感兴趣。这是我们之间的天然距离。
在我们结婚的第十个年头,有一天,我的丈夫回来时开心极了。眼角眉梢里都是喜色。原来他被调到了国防部运输兵监察处担任参谋。看到他那么高兴,我也由衷的笑了。我想他离他的理想近了不少。
可是没过多久,他的脸色就又布满了阴云。我猜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但他从不和我提起。我试图询问,但得到的都是敷衍的回答。似乎是因为他的工作不过是研究摩托化运输的各种问题,而不是他所期盼的如何运用为作战部队。
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工作热情。我看到他整夜整夜的研读有关摩托化的资料,不断的在上面圈圈点点,做着各种颜色的笔记。比我父母做医生时记的病历还要详细认真。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深夜时起来为他送上一杯咖啡。他喝完以后会拍拍我的手,告诉我不用这么晚还起来。可第二天我还是照样爬起来。我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我能最真切的感受到我们之间的感情,相敬如宾,相濡以沫。这也让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凌晨就会自动醒来,再看看书房的那点灯光,心里一片安然。
我觉得日子这么过下去也很好,虽然因为我们的战败,生活变的窘迫了很多,但还能这样平平淡淡的维持下去。可是我丈夫显然不希望自己的理想只存在于自己的脑中。他不断的奔走,希望能为他构想的装甲兵争得一席之地。但这显然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在1929年的夏季演习中,他的设想被那些骑兵将军们嘲笑,好在几个月后他获得了出任第3摩托化营营长的机会。
在那里,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各种训练上,有时候一回到家连鞋都来不及脱就睡着了。我无法为他分担这种工作上的辛苦,只能尽全力打理家务,希望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实现自己的梦想。然而他首先致力的摩托化运输仍然受到相当多的阻力,甚至连与同区其他部队演习也被拒绝。后来,他总算是离自己的理想近了一步,那是在他担任新总监鲁兹将军的参谋长的时候,鲁兹将军支持他的想法,虽然他们为此和骑兵派系发生了不少冲突,但最终还是为摩托化部队赢得一席之地。在这之后,他便着手于装甲兵的装备、训练和战术制定等问题,但他面临的压力还是那么沉重,以至于眉毛总是皱着的。
时间到了1933年,连我这种不怎么关心时事的人都知道德国有了新的国务总理――阿道夫希特勒。作为一个家庭主妇,我并不太知道他的各种政策,我只知道,我们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好了不少。而我的丈夫在谈起希特勒时,眼睛闪闪发亮。
“我想他是能理解机械化的,我需要这样一位总理。”我丈夫这么说,我想他一定是找了各种机会去和这位总理沟通。因为到了1935年,他被任命为一个装甲师的师长,驻扎在维尔茨堡。我和孩子没有跟过去。这让我实在不放心,我很怕他不会照顾自己。
但事实上,我多虑了。等到他休假回家的时候,我打开他的衣箱,那里面整整齐齐,让我吃惊了很久。面对我惊异的目光,我头一次看到他有些羞赧的眼神:“啊,其实这是我的参谋长弗里德里希帮我整理的。”
我见过弗里德里希保卢斯。在我印象里,他是个过分安静腼腆的人。一双眸子沉静如水,经常露出羞涩的笑容。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能回忆起他那纯洁干净的笑容。后来他在斯大林格勒被苏联人俘虏了,再后来又传出他投降叛国的消息。对于这一条我一向是半信半疑,因为我总觉得那样一个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我丈夫更是明确表示:“照我个人的看法,除非弗里德里希本人能够有机会将他不幸的遭遇公布出来,否则我对于这一切的流言都一律不接受。”但我很奇怪,究竟是什么让海因茨他这么相信保卢斯,他不是最看重军人的荣誉吗?为什么还会如此替一个可能叛国的军人辩白?当然,我只是把这个疑问留在了心里,没有问出来。因为隐隐的,我觉得我好像触到了答案的边缘。
日子就这样,在丈夫的偶尔休假,孩子的叽叽喳喳中过去了。保卢斯上校还是经常来我家做客,一样那么腼腆的微笑。我以为以后的岁月可能就会这样了。直到有一天,海因茨从纽伦堡参加一个会议回来。我发现他经常陷入一种莫名的沉思。这种沉默不同于他遇到工作压力的时候,而是一种更诡异的默然。我的很多闺中女友在听完我的描述以后都猜测他可能是有了外遇,但我却有自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曾旁敲侧击的问他,不过最后却一无所获。我试着利用女性特有的第六感发掘蛛丝马迹,但事实证明这可能只是我的无端臆测。我想我应该信任他,毕竟他是我要依靠一生的人。
但令我不安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更淡漠了。原来就不多的交谈现在更是少得可怜。偶然进行几次也都是围绕着两个孩子。他经常在和我说话时莫名的发呆,似乎在想什么人,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单纯的对我感到厌倦而已。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过于沉默寡言的人,但我没想到他会感到厌倦,要知道他自己本来就比我还要少言寡语。
这样的日子我还能忍受,只是少些交流,但我们之间还有家庭,还有责任。但直到那一次,那一次在维也纳的剧院里,我终于发现自己是那么天真。海因茨他,的确是有了另外的人,一个男人。
那一天,那幅画面,我相信自己就是到死也忘不了。金色的大厅,恢弘的建筑,飘扬的瓦格纳的音乐,气氛是那样浪漫。我的丈夫,拥着另外一个男人,轻轻地吻着,动作温柔,神情放松。
那个男人,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到了我和海因茨初遇时玛狮湖畔的风信子。那样碧蓝的眼眸,有种将人吸进去的魔力。他的身材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有些纤细,但并不羸弱。单薄的唇角总是勾出一个狡黠如狐的笑容。总之他给我的印象和保卢斯完全不同。保卢斯让我感到放松,这个男人却让我感到危险。
我想我是应该哭的,但事实上我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一瞬间,脑中各种念头千回百转。我想到了离婚,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承受这种不名誉,而且,我舍不得我的丈夫。我也想过要和他挑明,让他结束这种违法的关系。但这种事,我究竟要如何启齿?最终,我想我只能沉默,我已经沉默了这么多年了,不是吗?
“啊,亲爱的玛吉,你怎么没呆在包厢里?”显然,海因茨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他的表情掠过一丝不自然,如果我没有和他相处这么多年,我想我也会忽略的。
我微笑,偷偷用眼角打量着那个男人,保持着自己一贯的温柔娴淑:“你在外面呆的太久了,我怕你的病又犯了,所以就来看看你。这位是?”
“这位是陆军上校埃尔温隆美尔,”海因茨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让我愣了又愣,“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我在心里玩味着这个字眼,笑得越发娴雅:“您好,真是幸会,”我能看得出来,那个男人是介意我的存在的。于是我自然而然的挽上了海因茨的臂膀,“亲爱的,我们回去吧,第三幕就快开始了。我喜欢这部歌剧,那种带着幻灭意味的结局和《众神的黄昏》一样富有感染力。这里面的音乐也让人感到惊心动魄,我想这和瓦格纳当年的亲身经历有关,你认为呢?”
“我想是的,据说他当年和妻子明娜亲身经历了一次海上风暴,他把这段经历融入了第一幕的序曲里……”海因茨显然不习惯和我在那个男人面前这么亲近,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扮演什么角色。他亲昵的挽着我,向包厢走去。我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当走到走廊尽头时,我忍不住又回了一下头。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们的背影,相隔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记住了他的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里――埃尔温隆美尔!
作者有话要说:隆帅忌日,奉上番外一篇。从古将夫人的眼里看古隆的爱情。虐心情节尽在下一章!
玛格丽特的回忆(中)
那一晚,我失眠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彻夜睡不着觉。我翻来覆去,最后索性坐起来。黑暗笼罩着我,像厚厚的被子,可我还是没有丝毫睡意。一闭上眼睛,脑中就都是那碧蓝的眼眸,和我记忆中的风信子重合在一起,铺天盖地。
我就这样大睁着眼睛坐着,直到海因茨从睡梦里醒来。他显然被我吓了一跳:“玛吉,你这是怎么了?快睡吧。”
“海因茨,我想起了一些事,所以睡不着。”我知道我是不应该再给他压力的,可是心口郁结着,让我还是选择说出来。
“什么事?明天再想吧。”海因茨明显是困了,声音里有着浓浓的倦意。
我知道这样真的很残忍,可是,毕竟是你最先对我残忍的,不是吗,海因茨?于是我将声音放的轻轻的:“我想起了弗利奇将军。175条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玛吉!”
我从未听过海因茨的声音如此尖锐。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眼神惊疑不定的盯着我,我将视线转到他的手上。那双修长的手此刻紧紧扣在被子上,攥的骨节泛白。我的心一痛,眼泪不由自主的就落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手背上。我缩紧身子,今晚真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啊:“海因茨,我很害怕。”
“玛吉……”海因茨的口气软了下来。他将我搂进怀里,轻轻抚摸我的发丝。我的泪越发汹涌了,只知道语无伦次的说着:“我很害怕,海因茨,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和冈特还有库尔特要怎么办?他们都参了军,万一有了一个不名誉的名声,他们的人生就毁了。勃洛姆堡将军是多么有名望的人啊,就因为一次新婚,现在丢了工作,也失去了尊敬。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变成那样怎么办……”
我感到海因茨的身子一僵,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我不敢抬头,眼泪渐渐流干了,感觉好了一点,可身子还是虚弱,连动都不想动。
“玛吉,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不会让自己变成勃洛姆堡将军或是弗利奇将军的。”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听到了海因茨的回答,他的声音那么干涩,让我听得格外难受,“你是一个好妻子,请你相信,我也会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的。冈特和库尔特都会好好的。我答应你,永远不会有任何不名誉的事困扰你们的。”
我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是海因茨给我的承诺。他是一个军人,只要是他做出的承诺,他都会用生命去遵守。这样就好,我只想平平安安的过完后半生。于是我朝他微笑。但是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他眼里隐隐有一丝绝望,一闪而逝。我想那一定是我的错觉。直到几年以后,我才明白,他给了我承诺,于是只能对另一个人说抱歉。那个人直到死也没有等来他的一句承诺。
那晚之后,我的心情好了一些。但总是隐隐感到空落落的。库尔特说我的笑容看着很不真实,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其他的朋友都说我整个人越发沉静了,我在想这是不是因为心已经死了。我和海因茨之间的关系更淡薄了。甚至有一天,我在卧室枕头上发现了几根短短的金发。不是我的,也不是海因茨的。那一刻,我想把它们扔掉,但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居然鬼使神差的将它们收到了我的首饰盒里,然后放进了抽屉深处。不过从那以后,我就要求和海因茨分开房间居住了。我想让他知道,我也有我的尊严和底线。
之后的日子又平静了下来。除去我们之间几乎为零的交流,海因茨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他在家的时候多数情况下都呆在书房,直到深夜。我还是习惯在凌晨醒来,然后看着那点灯光,心底一片凄凉。
海因茨离他的理想越来越近了。波兰战役以后,他获得的铁十字勋章成了装甲兵正式登上德国舞台的佐证。听冈特说他很受元首的器重,对此我只是淡淡的笑着,默默的整理好崭新的军装。我们之间还是那样淡淡漠漠的。但海因茨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到位,所有丈夫应尽的职责他都做到了。包括在我母亲去世时操办一切,安慰伤心的我。可我感到他是不开心的,有一次他甚至吞吞吐吐的问我是不是大多数人都很难原谅背叛,我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在试探我的感受,他问的一定和那个叫埃尔温隆美尔的上校有关。
第二年的法国战役让我们再次分离。这次战役与波兰那次不大一样,因为我总是能听到一个词――“魔鬼之师”,还有它的指挥官隆美尔少将的名字。大家都在传颂它的进展神速,让敌人闻风丧胆。而我回到屋里,关上门窗,我想这样我就不必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了。
我以为这场战役要持续一年,但事实上它很快就结束了。海因茨因为战功被升为大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很是开心,经常微笑着。这让家里压抑的气氛轻松了不少。于是我终于很有心情的和朋友去看了一场电影。
但是一进电影院我就后悔了。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要看什么电影,只是听朋友说是现在最红的一部战争片,叫《西线的胜利》。可当我看到那里面那个让我记忆犹新的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该来。可是我不能一走了之。于是我静静地坐在包厢里看着。我看着那个人笑得恣肆飞扬,神情自信骄傲。看着他的装甲师滚滚前进,将敌人碾在脚下。当他对着镜头露出狡黠又自信的笑容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让海因茨离开他的,这样一个人没有人会想要放开。
我流着泪走出电影院,朋友们都很奇怪,为什么一部战争片能让我哭成这样?但她们都没有询问。回到家,海因茨也看到了我红红的眼圈。当我告诉他我去看《西线的胜利》的时候,他出乎我意料的沉默下来,眼底滑过一丝不满。我吃惊的望着他,但他只是摆摆手:“以后不要去看那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