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201章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藤颇塔吉的头颅无力的垂下,任由雨水打湿长发,再顺着面颊滴滴答答落下。
她神思混沌,既觉得寒冷痛苦,却又觉得解脱,脑中不断闪过以前的回忆画面,没有她在江南五陵少年争缠头,纸醉金迷万人追捧的好日子,而是相对更加贫瘠的小时候,她至今仍想着师父。
人这一辈子真的好苦,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矮矮小小的一个,最多只到师父腰间那么大点,然而她更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遗弃,若不是被师父捡拾回去,那她也早没命了。
所以她总是想着,自己的命其实本来就是早就定好的,她应该在被丢弃时就死掉,白白多活这么多年,真像是多挤出来的,非要她受尽人世间的苦楚才算完。
练舞也是苦,师父其实对她很严厉,棍子棒子抽在身上的时候从来不留情,她痛得跪下来求饶,但是仍然被抽得爬起来继续练习。她师父只有她自己一个弟子,所以被选中进入使团之后,师父还是带着她一起走了,她是使团里最小的孩子,长途跋涉在大漠中,对她而言简直像是生死劫。
大漠上有狼,昼夜交替,使团的守卫点燃火把驱逐狼群,她怕得发抖,埋在师父怀里往外看,黑茫茫一片,那些闪动的眼睛让她做噩梦。
路途的颠簸使她生过大病,甚至差点死掉,也有人提议过把她扔掉,但总之是师父在照顾着她,从疾病的折磨中好转过来,到了中原之后的日子一下子好起来,藤颇塔吉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树和水,中原不是黄蒙蒙的一片,巨大的城市中挤满了人,她看什么都觉得好新鲜,一点也想不到自己剩下的余生都要在这里度过。
王子对她说,要把她带回故乡,她不愿意去分辨这话是不是真的,就像中原人说的飞蛾扑火,她一头就栽进去了。
也许这是个美丽的谎言,也许不是,但是她并不在乎,她所想要的只是一点点希望。
落到这个境地,她的确没有什么可惜的,但是也许是要死了,所以脑子不受控制,藤颇塔吉还是忍不住想着,王子现在也变成阶下囚了,和她好像没什么分别,所以果然还是不应该相信男人的话。
马上要结束了,快让我解脱吧。
她终于是听见刀斧手步步逼近,走上高台,皇帝终于下了令了,是吗?
来吧,别害怕,死了她就自由了,中原人所说的人死后变成鬼,也许她能顺着风飘回家。
藤颇塔吉的牙关咯咯作响,可是她仍然温顺地低垂着头颅一动不动,简直就像是已经死了。
她看到刀斧手湿透的鞋子进入了她模糊的余光中,可是下一秒,隔着雨幕有模糊的声音灌进耳中。
那是台下百姓如潮水般的惊呼,同时,有打雷似的闷响隆隆而来,仿佛云天之上有疾影穿透黑云,如同一道闪电般劈在人间。
雨幕重重,整个洛阳都仿佛被白雾包裹,而远处的街道上,白马四蹄如轻,如同踏在云雾上一般,水滴在它身侧如同身披千万条珠链,奔涌闪动,几乎叫人目眩。
它的主人同样是一身白衣,兽骨的头颅森白狰狞,却有着鬼神般莫测的威严,骑着马踏雨而来的身影如同天神临世,似乎是连雨水都畏惧她,因而不敢近身,还落不到她身上,便四散迸溅碎开。
她身侧相伴一只毛色如火般的赤狐,又有一只白得像是银缎的白虎,都是体态矫健,跑起来轻盈如飞,时而跃上屋檐,时而掠过街面,时而又隐没于雨雾之中,倏忽从中跳出。
浓稠乳白色的大雾如同海面上的巨浪,朝着应天门滚滚而来,高可接天,气势汹汹,壮丽诡魅。
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天潢贵胄,在面对如此雄壮奇观之时,都渺小得宛如蝼蚁一般,四面八方的巨幕雾浪随在那神秘人之后将整个洛阳都淹没了,那巍峨的应天门楼,那令人望之生畏的行宫,都统统被无声吞噬进一片白茫茫雨雾之中。
人们惊慌的奔逃,却也逃不出大雾之中,这场来得诡异的大雾掩去了一切,不仅是让人看不见,笼罩在大雾当中之后,天地之中唯余雨声,只有远处传来模糊的嘈杂人声。
一个女子的声音如惊雷般灌入头颅中,如涟漪般回荡:“君王失德贼子作乱,你今日将千古骂名推向圣仙夫人,还敢忝居高位!”
麟主娘娘的怒斥声如雷,在天地之间震耳欲聋,如同天命对皇帝所下的审判,却能让任何一个平头百姓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皇帝不配!
没想到这麟主娘娘还是个性情中人哩!
有人不由得大声叫好,难道还不够清楚吗?皇帝失德,他放任宦官外戚独掌大权,还要让一个女子来背负罪名,难道天命还要站在这样一个卑劣之人那边吗?
也许是因为大雾遮住了那皇城下护卫的刀兵,让百姓们能用此作为遮掩,高声诉说对皇帝的不满和痛恨,莫不过所谓怨声载道,统统都被传入皇帝的耳中,一丝不漏。
辛渺借这一场大雨,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她踏马飞奔而登台,白虎一掌拍断藤颇塔吉身后的枷锁,她倾身一倒,便落在白虎背上。
风风雨雨都绕过她的身体,藤颇塔吉脸上只有一片空白,她几乎是麻木地擡起头来,辛渺坐在玉狮背上,静静地凝视她。
“你怎么会来救我?”她怀疑这像是一场美梦。
“我来救我的圣女。”辛渺扯着缰绳,在面具后面对她微微一笑。
她擡手,如同掀开一片珠链,雨幕两侧而分,露出高台上的形状狼狈的皇帝。
他紧紧地攥住了宦官的袍角,惊慌万分地匍匐在地上,涕泗横流,当他看见辛渺时,他圆睁的双目睚眦欲裂,而当他的视线移向了骑在白虎背上的藤颇塔吉之时,痛恨和懊悔在他脸上交织:“为何!为何她就能羽化登仙?朕是天子!朕是真龙天子!朕的皇位是天命所归!你凭什么说我不配!!这些该死的反贼凭什么说我不配??!”
藤颇塔吉讥讽地瞧着他发疯,他甚至以为辛渺是来点化自己登仙的,真是可笑。
“你对这天下百姓没有一丝一毫的贡献,是你的放纵才使得这个国家衰败,让蛀虫有机可乘,千万条性命因为你们而抛掷在天灾人祸之中。”
高台上的贵族们已经面如白纸,瘫软在地上,百姓的怨愤不配入耳,朝中的对手可以去除,他们生来便和阴谋贪婪相伴,唯一能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唯有鬼神报应。
雨中的白衣鬼神擡起手指,遥遥地点了点皇帝,还有宦官和国公,这些朝廷的半壁江山因此而呼吸艰难,怕得抖如筛糠。
“天不必使雷霆惩罚你们,你们的命已经定好了,天下百姓总有一天将你们高门上的牌匾砸毁,你们世世代代啃噬百姓的血肉都要归还,血债血偿,报应不爽。”
辛渺几句斩钉截铁的话语已经足以攻破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翻着白眼晕倒的,磕得头破血流的,王公贵族们此刻的众生相也真是令人想笑。
麟主娘娘骑着白马,带着白虎背上的圣女,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大雾顷刻之间褪去,从瓢泼大雨到淅淅沥沥的小雨竟然不过片刻而已。
楚留香披着雨笠在人群中,望着那大雾消散的方向迟迟没有回神。
“看来麟主娘娘还是没有理智全失,仍是保留了很大的余地。”
陆小凤也悄悄地从屋檐下走出来望着放晴的天空,沉沉阴云竟然就这样散去了,这算是神仙法术的一种,还是本该如此呢?
两人遥望着应天门,天神之怒发泄殆尽,残存的是惶惑的凡人,门楼上的天潢贵胄们纷纷逃命似的散了,只留下门楼下心思恍惚动摇的士兵在勉强抵抗群情激涌的人群。
百姓们一波一波地涌向斩杀圣仙夫人所筑起的高台,竟然就这样把那高台拆了,轰然倒塌的高台如同皇族的威严,被百姓们拆的粉碎,口中念诵着麟主娘娘保佑,将显圣之处的残片哄抢了带回家去。
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可悲可叹吗?也许是因为他们知晓背后的真相,辛渺不需要香火,不需要世人的崇拜。
现在他们理解了为什么辛渺说到让百姓开智这个话题会这么沉重,她有意要加速王朝倾覆的过程,因此今日人前显圣,可是她分明有犹豫和更复杂的想法,推倒了这个王朝,要如何重建秩序呢?
安乐公主秘密地接应了藤颇塔吉,洛阳城内,她买了一处距离行宫很近的小宅,在举荐将领之前,她在这宅子里左思右想,亲自接见了他们,得到了他们效忠,然后给广燕王府去了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