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一)
弄玉是不知道她说的那句话,竟被两张嘴来了个天翻地覆。那小红自以为得了含玉的另眼相看,行事越发大胆,时不时就在金桃面前挑唆几句,又经金桃的嘴加工,到了含玉耳里,与真相便差了十万八千里。因此含玉越恨弄玉,小红便越加的兴奋,竟时不时的偷窥弄玉。
弄玉当然有所察觉,但她是袁氏派来的人,不能无缘无故的打发走,只得忍耐不发,寻找机会。
转眼间过了七八日,这日午时,弄玉刚陪老太太用完饭,便有婆子进来报:“冲哥儿回来了。”
老太太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那小子可回来了!”
话未完,谢冲便进来了,祖孙见面,老太太闻娘家安好,不免泪一场。弄玉品度谢冲,不过半月不见,他虽瘦了几分,却越发潇洒风流了。少顷,院中的奶奶姑娘们来了大半,闲聊一阵,老太太体谅爱孙远路归来,舟车劳顿,便笑道:“去见过你母亲,再回屋歇去。”谢冲拜别诸人,出屋去了。弄玉见含玉冷飕飕的目光不时望向自己,疑她还未释怀荷包的事,却不知旧仇未消,又添新仇,略觉无奈,便辞了祖母回屋来。
至晚,弄玉深夜醒来,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睡,便把前世今生都想了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窗外沙沙沙地响了起来,细听一阵,原来是下起了小雨,一会儿,便渐渐的大了起来,打在那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檐沟里积的水,从房上落下来,滴在石阶上,发出叮咚的声音。弄玉极喜欢这样的雨夜,人躺在被窝里,感受天地间的这种雨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爽,若此会儿是夏夜,再打开一溜窗户,风夹裹着雨吹进来,拂在脸上,更是说不出的美妙。
这般听了一阵夜雨,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不觉窗户已发白,那雨不知何时停歇,只余鸟儿叽喳声,躺了一会儿,见屋已亮堂堂了,便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想起昨晚断断续续的前尘旧梦,竟无法回忆全部,便长叹道:“真如人言春梦了无痕。”
“什么春梦了无痕?”谢冲在窗外低笑,转瞬便掀帘子进来了。弄玉不曾想这话被谢冲偷听了去,十分难为情,幸有帐幔相遮,忙扯上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谢冲一手捞起帐帘,见她裹成了一个蝉蛹,露出一张通红的小脸蛋来,不觉好笑。弄玉笑道:“四哥好无礼,我正在睡觉,你偷偷进来做什么?”谢冲见她鬓云乱洒,秀眸惺忪,心里无端一动,便挂起帐帘,一歪身坐竟在了对面的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弄玉燥得慌,正要说话,却见周氏进来了,哎哟一声,笑道:“冲哥儿什么时候过来的?”
弄玉趁着两人闲谈,掀被下床,周氏见她起来,便出门唤圆圆说:“姑娘醒了,赶紧打水来伺候。”
弄玉坐到床沿,一面抬手捋了捋鬓发,一面笑向谢冲说道:“你快出去,我要换衣服呢!”
“你刚才说什么?”谢冲翘起二郎腿,笑道:“我没有听见,你再说一遍可好?”
“我没说什么。”弄玉瞪他一眼,低声笑道:“想是耳朵被堵得厉害,听不进人言。”
谢冲起身上前,拿指头弹了弹她的额头,笑道:“骂我呢,我可都听见了!”
弄玉退后一步,笑道:“该听见不听见,不该听见的偏要听见。”
谢冲笑道:“明明你自己乱说,倒是怪起我来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圆圆和小红端水进来了。谢冲便转身出去,那小红粉腮红润,不时掉头出去看。弄玉一面洗簌,一面瞧在眼里。
梳洗完毕,出了屋子,见周氏正陪着谢冲闲聊,因时辰不早,兄妹两人便一起来了老太太处请安。老太太难得有精神,饭后硬要到院子里闲逛,谢冲和弄玉只得扶了她往院中来。
彼时天气虽寒,却自有一种撩人的风景,祖孙三人走了半日,刚到一处院落,便听墙内一阵笛声歌声,弄玉晓得是家里的戏子们正演习戏文,正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谢冲听了这两句,不觉心驰荡漾。老太太说道:“改日让她们上这戏。”两人忙答应着,又向前走了两三个院落,才扶了老太太回屋。
转眼又过了四日,天气骤然变冷,不曾想竟下了一场大雪。时值弄玉过来,老太太便对迎春说道:“你去库里把那件凫靥裘拿来给三姑娘穿。”迎春应着去了。
弄玉听说这凫靥裘是以鸭头绿毛皮缝制而成,翠光闪烁,华贵非常,遇雨不浸,却不保暖,但胜在艳丽,却也是达官贵人最喜之物,遂道:“祖母把这样珍贵的东西给孙女,却也奢侈了些,不如留着自个儿用才是。”
老太太笑道:“我都是老太婆了,还穿那个,没得让人取笑成老妖精?”话刚完,迎春便捧了进来,抖将开来,果然金翠华贵。
“给三姑娘穿上,今儿下雪,等会儿我们去院里走一圈去。”老太太吩咐道。
待弄玉披上,迎春后退几步,笑道:“怪不得老太太一定要留给姑娘,果然跟个仙子似的!”
老太太听说,越发喜乐,便说道:“听说你四哥院里的梅花开了,我们过去折几支回来插在屋里。”说毕,颤巍巍起身。弄玉连忙取来斗篷伺候老太太披上,顺势和迎春搀扶着往院子里来。
彼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院里银装素裹,分外洁净美丽。一路过来,丫头们亦步亦趋的撑着伞。
到了李夫人的院落,李夫人亲迎进去,上茶后,老太太独坐炕上,地下一溜椅子,李夫人便挨着弄玉坐在那里,拉着她向老太太笑道:“我就知母亲留着这一件必是给玉儿的。这会儿她穿上,竟是满堂华彩全跑她一个人身上去了。”说毕,摩挲着弄玉的脸说道:“你不知这东西一共三件,一件给了你大姐,另一件给了你四哥,这最后一件,你五妹也要了好几回,偏你祖母没舍得给,你以后可得好好孝顺她!”
弄玉点头笑道:“我若欺负祖母,您便狠狠打我板子就是。”
众人皆笑。彼时,李夫人说道:“这雪下了一夜,院里正是好风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若叫上其他人一起到院里坐一坐,赏赏梅,母亲以为如何?”
老太太笑道:“这主意不错,你赶紧的去安排就是。”李夫人答应着去了。
可巧李夫人前脚刚走,谢冲后脚便来了,因听说要去逛院子,转身回屋换了一身衣服过来,外面竟也披了一件凫靥裘。众丫鬟一见他,又望一眼弄玉,再回望一眼他,都抿着嘴笑。弄玉粉脸羞红,简直觉得这谢冲是故意羞辱她,明明先前的衣服穿得好好的,为何要回屋换了这身来,真是太过分了!
此时淑珍进来,一瞧见两人皆穿同样的披风,男的潇洒,女的妩媚,真乃一对璧人,便打趣道:“丫头们来评一评,觉得他们哪个好看些?”
众丫鬟当然说都好看。谢冲听了笑道:“嫂子好无聊,拿我打趣也罢了,反正我是男人,脸皮厚,凭你如何说也无所谓,妹妹可是个女孩子,脸皮薄,小心她哭起来你哄不住呢?”
众人都笑起来,淑珍忙笑道:“是我的不是,我向妹妹赔罪了。”说完,笑嘻嘻的向弄玉作揖道歉。
弄玉越发羞燥,连耳根子都红了,向谢冲啐道:“休混说,谁会哭?我是小孩子吗?”
谢冲偏点头笑道:“可不就是小孩子!”弄玉端起茶杯,别过头,却咬得那杯沿咯吱咯吱响。
老太太禁不住笑道:“快别说了,等会你妹妹真生气,我可饶你不得!”弄玉得意至极,故作轻视的瞟他一眼。谢冲见她这般小女人之态,笑意顿生。
弄玉恨得牙痒痒的,忙站起来说道:“我找叫几位妹妹。”说完,快步走出了屋子,深吸了两口气,暗骂那坏小子两句,先到了润玉院里,却不见她,问了陈姨娘,才知正在含玉那里。弄玉宁愿面对含玉,也不愿回去面对谢冲,便移步到了含玉的荷香苑,先过水榭,再到了一处假山。
那山甚是奇巧,无一丝人工穿凿的痕迹。又走了一射之地,进入“别有洞天”山洞,先时路颇为弯曲狭窄,后来便一路平坦广阔了,顶上吊着琉璃灯,底下铺着细磨石砖,左右各有亭台楼阁,浮雕壁画、镶嵌壁画等,五步一形,十步一景。出了山洞,便是一水榭横躺绿波上,从此进入荷香苑。
近时,那参天古树都环绕着一色儿的粉墙,进入院里,正面是四五间房屋,与左东右西三面皆游廊相连,院中奇花异草,各簇着几株高大的白玉兰花,犄角亦是梅花遍地,香气扑来,左看右看俱是一派华丽气象,玲珑中透着富贵,富贵中并着精致,让人侧目流连,比起曾经的样子,并未有什么变化,只廊下多了几盏花式檐灯,少了些许鸟雀笼子,左面依然是栏杆,右面依然是几扇窗儿。
进了屋子,弄玉坐到下首椅上,趁着丫头到耳房请含玉的时辰,便打量起来,见这里的布置早已不同自己居住那会儿,那各色家具古董,皆销金嵌宝,不是俗品。
正看间,含玉润玉已走了进来,一见她,两双目光顿时凝住,脸色皆往下沉。
“三姐今儿穿这身斗篷实在相宜,怪不得老祖宗留给了你,着实让人羡慕!”润上前拉住她,打趣道:“我若要是有这么一件,做梦都该笑醒了!”
弄玉尚未开口,含玉便冷笑道:“不过是野鸭毛做的罢了,那一身臭烘烘的s味老远便闻得见,这也值得你眼馋?不过,若四姐真喜欢,不如求求三姐,兴许她发了善心,便赏你穿几回过过瘾呢?”
润玉脸涨得通红,弄玉笑道:“四妹若喜欢,送与她又有何妨。”
“三姐真是大方,拿老祖宗的东西借花献佛。”含玉说不出的恼怒。
弄玉睨了她一眼,淡笑道:“老祖宗既赏给了我,便是我的东西,我转送给自己的妹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含玉一时无言以对,便板起脸冷笑道:“三姐既是这样的好人,又为何要在背后讲我的坏话呢?难不成我还比不上四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