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很疼
龙很疼
在不计其数的凡间话本里,神仙无一例外，皆被描绘成禁绝七情六欲的模样。
他们心静如水，无悲无喜,是与凡人截然不同的境界。
飞升以前，霜喻曾对此抱有深切怀疑。
毕竟这世上但凡活着的生灵,就不可能毫无欲念,倘若有谁不为外物所动,那与一块石头又有什么分别。
然而直到今日，霜喻才亲身体会到，凡人对仙人的刻板印象有多么真切。
她确实心静如水,只不过这水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她也确实无悲无喜，心中留下的唯有比海更深的怨念。
多亏了那条甩尾无情的龙,她制香十多年来未曾企及的超然状态，如今居然在一日之内飞速达成,仿佛她的身体已经与神魂分离,仅仅通过“霜喻”这个名字维系在一起。
这样说来，她是不是应该感谢他？
纵使脑海中天翻地覆,霜喻仍是面不改色地驾着一缕与心情一样灰暗的雾气,向着仙界浮岛所在的南天飞去。
行至中途,天色骤然，成片乌云从她身后的天空蔓延开来,俨然一群披着羊皮的饿狼在追逐她远去的身影。
霜喻只觉得无比晦气，她擡手招来更多丝丝缕缕的雾气，把自己裹得像个茧,赶在雨水落到身上以前,加速冲出乌云的包围圈。
因她此行追回月亮乃是秘密行动，为了不招来其他仙人的注意,她一入天门便拐上一条偏僻小路，绕了好大一圈才低调抵达天尊所在的偏殿。
这偏殿不比书籍中描绘的天宫华丽，只不过是仙界为了维持尊严临时征用的一处古迹，殿前用于支撑的木头柱子本是朱红色，却因年代久远而斑驳褪色。
霜喻踏入殿门时，又有一片红漆刷地剥落，刚好坠在她鞋尖上，好似一团星星点点的暗红血迹。
平日里，她定会觉得这些血点般的漆灰无比碍眼，如今反倒懒得弯腰拂去，只擡起脚尖随意抖了抖，便撇开视线快步走开。
“依照约定，我把月亮带回来了。”霜喻端出盛有月亮的大匣子，稳稳呈到天尊案前。
“不枉我煞费苦心维持浓雾，严守月亮失踪的事实，如今可算盼到仙子归来。”天尊几乎喜极而泣，颤着双手探向木匣，却迟迟不敢触碰，只是小心翼翼问她，“不知月亮可还安好？”
霜喻二话不说掀开匣盖，揭开绸布四角，以示月盘如今完好无损。
指尖无意中拂过月盘时，却带起一束极其细微的蓝色火花，将她猝不及防烫了一下。
那一抹蓝色转瞬即逝，霜喻阴恻恻地将手擡到眼前，摩挲指尖缓解灼烫之感。
“仙子可是体感不适？”天尊小心翼翼凑到近前，视线与她一并落在那只并无灼痕的指尖上，看着好像比她还担心。
霜喻不禁觉得好笑，连仙界上位者都晓得最起码的嘘寒问暖，那条龙却对她的身体状况不闻不问。
明明之前人模人样给她诊脉的是他，巍然不动把她困在温泉药汤里的也是他，可等她起早贪黑、日夜兼程找到他的时候，他却撕破虚伪面具，露出残酷无情的龙族真面目。
霜喻擡指缓缓按在太阳穴上，掩饰自己的一时晃神，“没什么，只是月亮一贯高洁傲岸，本该挂在九天之上，而不是随我旅途劳顿，沾染路上这许多灰尘。”
她就着衣服蹭去手上几粒微乎极微的香灰，又指向匣中角落，“路上颠簸，震落些许月华，我把它们装在瓶子里一并带回来了。”
反正那条龙将月盘修补得焕然一新，只不过黯了几分，又有谁会注意到月亮曾经破裂之事。
天尊显然没有察觉到任何疏漏，反而双手合十向她道谢，“这等小小细节，仙子切莫挂在心上。只要月亮还在，月华迟早会重新盈满。”
得到这样的宽慰，霜喻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不料天尊忽然将手靠在嘴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仙子可知，神龙何时归返？”
这话倒是提醒了霜喻，她的任务从一开始就与那条龙的状况息息相关，倘若仙界因为神龙去而不返就判定她任务失败，那她过去一整月的努力可就通通白费了。
为了争取时间善后，她决定先打个太极，“或许十天半月，或许三两个月……毕竟龙心难测，就这件事，我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
她的说辞模棱两可，天尊却浑不在意，反而接受得异常从容，“神龙向来喜欢外出游历，短则三五日，长则数月不归，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霜喻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他以前也经常出走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此事关乎仙界颜面，其中巨细，我也不便张扬。”天尊浅咳两声，轻描淡写带过，却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捏着胡须冲她眨了眨眼，“我本以为仙子此行也要去上十天半月，没成想，您仅用三五日就从神龙手中圆满赎回月亮。敢问仙子是用何物与神龙做了交换，令他如此痛快放手？”
那话中的“放手”二字听着甚是刺耳，霜喻正揉着额角的手猛一用力，险些在上面掐出一个印子。
她索性对着太阳穴的位置按了又按，“我哪有什么贵重之物跟他交换，是他自愿的。”
“苍天见怜，神龙果然对仙子另眼相待，竟自愿将月亮拱手交还！”天尊抚着苍白胡须，在感慨同时仰首深吸一口气。
霜喻不由梗住。
她实在做不出什么好看的表情，唯有攥紧十指，嘴角僵硬地挤出笑意，“另眼相待倒不至于，只不过是我恰好在场而已。”
天尊却露出一个无比欣慰的笑容。
他在桌案上连拍数下，手指点过殿中并不存在的众仙，话中更是满怀嘉许。
“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地方，这不但是实力的铁证，更是多少仙者梦寐以求的运气啊！”
*
……运气？
明明是她劳心劳力做香，煞费苦心稳定那条龙的情绪，到头来，却被他单方面撇清关系。
若这也算运气，那谁爱拿谁拿去！
霜喻停在殿门之外，擡脚对着剥落在地的红漆碾了又碾，一边碾，还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念叨。
都怪天尊方才三句话不离神龙，害她眼皮狂跳、心口突突，脑海中克制不住地浮现出，那条龙对她手中销魂香不屑一顾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