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很坚定
龙很坚定
那条巨龙分明是在千万年不断飞升失败的煎熬中变得疯狂,他掠夺过那么多后辈的躯壳,却始终无法抵达上界,而他避免再次消亡,不得不将自身继续藏匿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等待下一个替罪羊上门。
息淮不禁在想,这样的坚持,真的有意义吗?
待到回荡在空中的龙啸声终于淡去,息淮才竖起方才压低的耳朵,面不改色地反问道:“死了就死了,如果真的因为飞升失败而死去,还需要在乎是不是有谁记得你吗?”
“看来息氏一族的血脉果然凋零至此,你才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吾当年叱咤风云,在天地间遨游的姿态足以令地壳撼动,万千生灵为吾折服。而今吾被困在此处,千万年来屡屡失败不得飞升,此中艰辛根本非你能体会,你又有什么立场劝吾放下飞升夙愿,魂散归墟,落得被世间遗忘的下场!”
“口口声声说你害怕飞升失败会死,害怕死去就会被遗忘,可你都被关了几千万年,隔绝天日。要说是被遗忘,这么久的时光,你早就被忘记了。”
息淮坦然正色,“不是龙说话难听,你自己飞升的机会早就用过,后来那么多次机会都是你从同族身上抢来的。你抢了他们的气运,却依然不能飞升,难道不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吗?有没有可能,是你根本就不适合飞升?为什么非要飞升不可?抛下那些过去,安心留在这里生活,对你而言就那么无法接受吗?”
“你问吾为何不愿留下?”巨龙发出一声古怪讥笑,“那你的父母为何不愿留下陪你?”
息淮微微一愣,“你忽然岔开话提他们做什么?”
“因为他们抛弃了你。”巨龙毫不掩饰自己居高临下的姿态,“如果留下对龙族而言也是一种选择,为何你的父母却没有像你所说的那样,甘愿留下陪你,而是早早丢下你飞升?”
“龙根本没见过他们,龙怎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息淮毫不犹豫地把问题抛回去,“你要是这么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你自己去找他们啊。哦对,龙都忘了,他们已经飞升,而你还没有,所以就算你想找他们证实什么,你也根本做不到。”
“看你提到他们的时候这么冷淡,心里其实恨透了他们吧?他们缺席你的诞生,早早丢下你,说明他们根本就不爱你。你对他们而言,只是可有可无的累赘,只会阻碍他们飞升前行。”
巨龙言语挑拨之时,丝丝缕缕的怨气从雾障边缘渗透出来,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意图将息淮当头罩下。
息淮虽没见过这般阵仗,但为龙的本能告诉他,越是在这种时刻,他越是要稳住。
巨龙分明是有意要突破他的心防,所以才会抓住生身父母这个话题,打击他,磋磨他,妄图借此动摇他的内心。
可息淮没有忘记,龙族是依赖感情而生的生灵,情意相通才能有蛋,而蛋的孵化又离不开父母感情相融。
他能存在,本身就是依托于父母对他的爱意。
“你说不过龙,就搬出龙的双亲,想要用他们早早飞升的事情来刺激龙?龙看你这千万年的教训是一点没学到啊。”息淮摇摇头,故意擡高嗓门嘲讽回去,“他们至少还能飞升,龙没有他们也长到了这么大,迟早能像他们一样飞升。可你呢,你只能躲在这么逼仄的山洞深处,终年不见天日,把神魂藏在幻境里发霉腐烂,对着别人的父母说些尖酸刻薄的话。”
“死不悔改!”
巨龙被戳到痛处,气急败坏,“吾掐死你就像凡人踩死一只蚂蚁,你今日落在吾的地盘上,吾现在就能夺了你这副躯壳,取代你飞升!”
“你想得美呢。”息淮嗤了一声,“癞□□都还知道不能肖想天鹅肉,你看看你这堆像千足虫一样密集的爪子,世上最丑陋的怪物都不像你一样招人显眼。而龙呢,这副漂亮的躯壳除了有龙自己打理,还有阿喻帮龙梳理,凭什么让你白捡了去?龙单是用尾巴尖想,就已经觉得作呕了!”
他甚至夸张地弯着脖子吐出“略”的长声,与此同时,空气中清浊二气的动荡之势也愈发分明。
雾障在视野中膨胀又坍缩,仿佛一只经受动荡的罪恶之茧,其中裹挟的邪物不懈抵抗,在茧壳上拉扯出一个又一个畸形的突起,每一处都挣扎在破裂的边缘,随时能喷涌爆发。
息淮正定住心神打量四下,感知此地的气泽变动。
闯进这里少说已有半柱香的时间,他当然早已察觉这并不是幻境,因为支撑此地的并非是执念,而是属于龙族的心象之力。
每一条龙都注定会有庞大体魄,而伴随这般体魄的是他们同样辽阔的心象,这是借由龙族的强大神魂而生的内心世界,类似于修道之人的识海。
他所在之处,应是这位疯祖宗的心象世界。
倘若心象的主人意志坚定,对心象就有绝对的主宰。
然而疯祖宗已远远称不上是意志坚定,支持他负隅顽抗到现在的,似乎只是一缕在千万年长河中,膨胀了数千万倍的扭曲执念。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雾气后方的巨龙擡起爪子,而空中骤然浮现一团水光,“你所爱之人还在吾的掌控之中,你甚至可以通过这小小的意念珠看到她。你若是在吾的地盘上造次,吾就捏碎珠子,叫她跟她的执念一并死无葬身之地。”
息淮垂下脖颈静默片刻,每一根爪子尖都蜷起扣紧,每一根鬃毛都冲天扬起。
“怎么,你晓得怕了?”巨龙笑得狂妄。
“你这家伙……”息淮缓缓擡起脑袋,眼瞳中一瞬间燃起冰蓝色火焰,张口时呼出的气在前方凝成一支又一支冰凌,每一支都像箭矢那样对准雾障的方向,“你就非要龙今天动爪吗!”
巨龙虽然看着擎天立地,但因多次夺舍飞升失败,吞噬了过多源自同族的怨念,早就无法掌控如今这片混乱的心象。
所以当息淮方才在身后轻轻摇尾试探时,他发觉自己控水的本事即便在这里也一样好使,而遍布此地的雾气又十分便利,他想要抽出一条河的水量来当大刀砍去,根本就不是问题。
巨龙似乎却不这么觉得,“蝼蚁之力,妄想与吾抗衡!”
一声嘶吼横贯清浊二气,他挥舞着无数爪牙,而那道雾障好像一扇被击打过太多次的门扉一样从局部裂开,转瞬之间,一道道乌黑的怨气像从地狱折回世间的魔龙那样,争先恐后向着息淮所在之处蜂拥而来。
然而息淮并不打算坐以待毙,在让人眼花缭乱的群龙之中,只有一条携的是巨龙本体的意识,那也是所有小卒的首领,抓住他,就能扼住其他小卒的命脉。
息淮闭上眼,将神识抽成一缕又一缕游丝,迅速从周身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就像霜喻在树林中曾施用过的灵识地网一样。
他甚至不需要借助灵潭中的清气,因为这片巨大的心象世界中早已汇满清浊二气。
如今他需要的,只是一点耐心。
黑压压的群龙自上空向他袭来时,息淮仍在握着爪子等待。
群龙前仆后继地撞上由他凝在半里外的水障时,他在默数呼吸的节奏。
直到一条双目泛紫的魔龙操之过急,抢先脱离大部队,径直拐到他的身侧,企图从那里撬开他心口的时候,息淮终于重新睁开眼睛,尾巴扫过头顶,甩出一截形如箭尖的冰凌,穿过那条魔龙张开的血盆大口。
空中仿佛止住了一切声息。
群龙飞驰的动作有一瞬凝滞。
那条中了冰凌的魔龙发出刺耳鸣唳,身子骤然炸成一团黑雾。
至于余下的那些魔龙,有一半当场被抽丝剥茧,重新织成一道黑色巨影;另一半却像被雨冲刷后开始掉色的古董那样,纷纷现出他们原本的体貌。
而这些现出原貌的亡龙掉转方向,在黑影扬起利爪将要落下重击时,用他们仅存的魂力聚成结界,将息淮护其中。
光与暗在空中抗衡,昼与夜从他眼前像书页一般飞快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