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仙相面论皇子
锦衣卫自洪武十五年设立以来,就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没人知道锦衣卫缇骑将何时出没于何家。人们只是知道,被投入锦衣卫诏狱的人,从未有囫囵出得狱来的。久而久之,那里已成了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市井百姓谈虎色变的地方。
锦衣卫狱,又称诏狱,顾名思义奉皇上诏令,独立于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之外。在民间的传言中,锦衣卫诏狱里有剥皮、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闻所未闻的种种酷刑,恐怖至极堪比十八层地狱。虽则极其可怕,但普通百姓却也觉得锦衣卫离自己十分遥远,因为他们刑讯范围多针对官员士大夫。
蒋玉昌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作为一介百姓,会有一天被投入这个地方,方才温香软玉满怀的旖旎似乎成了一场春梦。锦衣卫诏狱极其阴暗幽深,没有窗户,牢房在长长的甬道两旁,只有道口上点了一盏灯,忽明忽暗,一阵风吹过,只见烛光摇曳,似乎马上就要永堕黑暗般。诏狱里极为潮湿,充满疫疠之气,四处都是蚊虫鼠蚁。
蒋玉昌三人被关在甬道最尽头的房间里,只有微微一点亮光。偶尔窜出来几只硕大的老鼠,瞪着眼睛瞅了瞅他们,又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姣娘和蒋娘子一左一右依着蒋玉昌,紧紧的抱着他的肩膀,吓得抖抖索索,已是面无人色。
三人不敢入睡,迷迷糊糊过了许久,进来了好些锦衣卫,方知已是第二天清晨。不久之后,整个大牢就沦为了人间地狱,到处都充斥着呼痛、叫冤、讨饶、咒骂的声音。鞭子抽打身体的啪啪声时不时的传来,偶尔会听到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声,还未反应过来就空气中就传来肉焦的气味,却是那烙铁之刑。
姣娘和蒋娘子衣衫褴褛,憔悴不堪,哪里还看得出玉质佳人的娇美模样。两人自关进来后又惊又怕,疲惫至极,就连尖叫声也没有力气发出。三人不堪忍受,中途被吓晕过去几次,没过一会又会被人用冰冷的水泼醒过来,只能生受着地狱般的煎熬。就这样周而复始,三人被关了一天两夜,已是几近崩溃的边缘。
第三日清晨,锦衣卫又陆陆续续入得狱来,两个缇骑走到三人的牢房前,将蒋玉昌拖了出去。蒋玉昌大惊,脑中只闪过念头,“吾命休矣”。那缇骑不顾姣娘和蒋娘子的哭求,将他拖到了一个小房间里。蒋玉昌蜷卧在地上,用手遮了遮眼睛,颇有些不适应房间的光线。屋子西面墙上,刺目的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让他只觉恍如隔世。
过了片刻,两名男子走了进来,蒋玉昌微眯着眼睛看了看,心中一惊,正是前日在孙宅将他抓进来的两人。蓝云上下打量了一番,似又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嘴角带着满满的嘲意道,“你不是号称仙人吗?可曾算到今日一劫。”蒋玉昌不知哪来的力气,支起身子,膝行了两步,颤颤悠悠的便是求饶,“两位大人,小的没有杀人,小的可是冤枉。”
蓝云眼光一闪,“不是你杀的?那就是你妻子杀的?……或者是你那姘头?”蒋玉昌大惊失色,连连摆手,“不是她们,不是她们,那乳娘之死只是个意外。”蓝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嗤笑道,“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时,你还能想着护住你那俩妇人,还算是个汉子。”
杨时在旁静静看着,突然起身揪住蒋玉昌的衣服,将他拽到门边,逐个指着那甬道旁的牢房,意味深长的对他介绍道:“那左手第一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正是那兵部郎中;右手第一间里,那遍体鳞伤的老头,曾任监察御史……”
杨时顿了顿,满意的看着他的脸色愈来愈白,方才慢悠悠最后说道,“蒋玉昌,这里面所关任何一人,都比你位高权重,所以你最好识相点,我们说什么你就作什么,不得多问,谨言慎行。我们也定能保你一条性命。”蒋玉昌一听尚有生机,似抓到救命稻草,脸上闪过惊喜,连连点头。
杨时此时见那蒋玉昌已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知道时机已差不多了,就递了个眼色给蓝云。蓝云面无表情的看了看蒋玉昌一眼,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蒋玉昌被蒙上眼睛,带出了诏狱。他只觉上了辆马车,行了约一个多时辰,方觉马车停了下来。杨时将蒋玉昌眼上的黑布揭开,只见眼前郁郁葱葱一片农田,东面靠着山有一个村落,却是到了南京城郊乡。周围乡民怯懦的看着一身凤翔卫官服的蓝云,却是不敢直视,只能偷偷从眼角缝里打望。蓝云也不理会,带着蒋玉昌到了一户人家门口,也不再往里走。
蒋玉昌有些不明就里,却不敢多问。两人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屋子里走出一名老妇人,灰色布衣,约五十来岁年纪,腿脚有些不利。蒋玉昌只觉有些眼熟,细细打量,如遭雷击,身子开始微微发抖,此名老妇人正是他久寻不见的母亲。此时,从屋里又出来两名三十来岁农妇,嘴里叫着“荩1)”,想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嫂子。
蒋玉昌心中激荡,只觉眼角酸涩,张了张嘴想叫住几人,却又闭住了嘴。蓝云又将他眼睛蒙上,将他带上了马车,“说起来,你还得感激锦衣卫,若不是他们,你母亲兄嫂失散这么多年,哪里找寻得到?”
行了半个时辰,蒋玉昌又被带到了一个普通的民宅,进去一看,除了那锦衣卫杨时,还有个陌生男子,容貌俊雅,面容却是比这两个武夫温和了许多。此人正是已等候多时的马全。
马全看了看蒋玉昌,不过进了那诏狱两天,已是面无人样,不由暗叹,锦衣卫果是名不虚传。他倒了杯水,走到蒋玉昌的身边,递给他温言说道,“你那俩妇人都已出了锦衣卫诏狱,母亲和兄长亦无须挂虑,只要你按照我们所说的去做,自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
马全见蒋玉昌面色犹疑,也不理会,嘴角一弯,笑着说道,“事毕后,我们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们全家丰衣足食,你可以带着你母兄和那两名妇人远走他乡安生度日。”言语温和间似是带了几分诱惑。马全一派儒雅书生气,说话从来是温言细语,却总能让人万分信服。蒋玉昌看着马全那张笑如春风的脸,不知不觉就连连点头。
南京城此时已是初春,春芽新绿,万物复苏,南京城的贵族和官宦,本就是游宴成风,在这等春暖花开的季节,更是日日醉酒,夜夜笙歌。
话说南京城那赫赫有名的十五座酒楼,除重译楼和来宾楼专门接待外夷朝贡使者,在剩下的十三座中,鹤鸣楼是其中最为出众的一座。出入这座酒楼之人,均是南京城一等一的尊贵之人,动辄皇亲国戚,三公九卿,官职低于四品的都是极为稀少。
鹤鸣楼一楼是个花园式的庭院,栽有全国各地搜罗而来的奇花异草,每逢春季,花团锦簇,沁香扑鼻,喜煞人也。园子旁边,设有桌椅案几,无一不精致考究,这番做派,正是在那风和日丽之时,供贵人们游宴会饮,赏花行酒。
这日在庭院园子里,却是聚了帮年轻男子,年纪最长的不过刚至而立,年轻的也只十七八岁,均是金绣绫罗、华服美裳。鹤鸣楼虽不同那秦楼楚馆,却是常年备有那唱小曲的清倌人,来往客人虽不至太过放浪形骸,左拥右抱调笑一番也是常事。而园子中今日那帮客人却是极其循规蹈矩,别说唱曲的小娘子,就连一旁斟酒的也是贴身的小厮们。
酒楼中人,从掌柜到跑堂,连带那些常客都是见怪不怪。却有那等进京述职的外地官员,初次得见,却是啧啧称奇,“天子脚下,果是不同,有那圣贤之风。”一脸唏嘘感慨之色。
旁边作陪的京中人士却是一声嗤笑,“这话可是真真好笑。你道为何?”又指着那几个为首的说道:“瞧见没有,身着玉色衣裳最为出众的那个公子,是皇嫡长女宁国公主的驸马,汝南侯梅思祖从子梅殷;而坐他旁边那位是宁国公主同母妹妹,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这么一帮驸马郡马爷,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顶风作案,若是心怡那唱曲儿的小娘子,连吃个嘴都不行,还不如不叫。”
原来是这般情形,那外地官员恍然大悟,正当两人说话时,只听那帮人一片嘘声。只见门外进来两人,打头的二十来岁,赭色[衫,中等身材,面容平常,却是自有一番气度。他后面跟着名男子,容色逼人,极其出众的玉面郎君。园中众人对来人嘘完,已有人起身迎了出来,对那打头的男子叫道,“元实,你可是姗姗来迟,还不赶紧入内,自罚三杯。”那男子正是大名公主驸马李坚。
李坚笑道,“我认罚认罚,莫说三杯,就是三十杯我也认了。”众人一番哄笑。因那梅殷和欧阳伦均尚了嫡公主,年纪略长,身份也最为尊贵,在一众人中就成了为首的。梅殷身量修长,文韬武略,最得洪武帝喜爱,但为人向来恭谨稳重,他眼神扫过走到面前的二人,微微颌首打了个招呼,却是没有说话。
欧阳伦性子却有些跳脱,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坚后面那人,毫不掩饰眼中惊艳和讶色,大呼小叫道,“元实,你从哪儿找来这样个神仙般的人物。”只见那男子不慌不忙上前,淡淡微笑着,向众人行了个礼,却是男子中少见的俊雅秀美,此人正是那蒋玉昌。
李坚被欧阳伦那大惊小怪的叫声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不由调侃道,“常绪(欧阳伦字)你可真真是神机妙算,这位还真是位活神仙。”说完就将蒋玉昌在南京城的故事和名声一一道了出来,说到精彩处,已是连比带划,活灵活现。
说到后来,在座各位已是了然,这蒋玉仙名声虽大,却只是在那中等富贵人家之中。不知何等机缘,攀上了李坚这位驸马爷,想是能借此机会,游于公卿宦族之门。如若有投契的,还能入幕,做一幕宾(2),那等身怀本事造化大的,甚或可能被礼为上宾。
蒋玉昌本来确实就有些个儿玄门真本事,生得又是极好,伶牙俐齿,命理运势,无论好坏,总能说的人如沐春风,没过一会儿已被这帮公子哥们引为知己。欧阳伦转了转眼珠,笑道,“蒋玉仙,我却是有些不服,吾等众人的底细,元实在途中定已向你详细说明,纵然说中一二,也算不得本事。”
正说话间,门口并肩进来两少年,正在同掌柜说些什么,李坚往前迈了一步,赶在众人招呼那两少年之前,就指着二人对蒋玉昌笑道,“蒋玉仙,你就用你那相面之术,看看这二人又是何等身份?若说的好,也好赌上这厮那张嘴,你李爷我面上也有光。”边说边笑着瞥了眼欧阳伦。
欧阳伦见了两少年,心中一动,正要点头应道,却听静默良久的梅殷一声呵斥,“胡闹!常绪,元实,这等玩笑怎可乱开?”面色已是肃然。李坚脸上一滞,转念已有主意,上前嬉皮笑脸道,“梅大哥,相面推命,就连皇上和你伯父他们也是经常有的,不用恁般紧张。”梅殷一想,却也是实情,见众人兴致极高,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蒋玉昌向众人拱了拱手,转眼向那两少年看去。只见两人面容相仿,一个十五六岁年纪,一个十三四岁,穿着虽也是锦衣玉袍,却比那帮驸马郡马爷还素净了几分,看不出所以。两人全身上下没什么装饰,只各自在腰间别了块白玉玉佩,玲珑剔透,光泽亮丽,碾工遒劲,磨工精润,却是那玉中上品中的上品。玉佩上似乎刻了什么动物,因隔得太远,却是看不太清。
蒋玉昌又仔细看了看二人面容,突然之间,眼睛一亮,发出夺目的光芒,却是又惊又喜,而惊喜中又带了些微的惶恐。他转头对众人做了个揖,开口道,“此二人乃人中龙凤,贵不可及!”言语中已是有些微微颤抖。
欧阳伦斜睨着蒋玉昌半会儿,却是有些不屑的笑道:“小神仙,你可别尽说些废话,就这八个字,鹤鸣楼全楼的客人,十人里面有八人也当得起。”
对这等质疑之语,蒋玉昌却是不以为然,对着欧阳伦拱了拱手,“驸马爷请听在下把话说完,即使都是贵人面相,王侯将相之相与那公卿士宦之相又怎会都一样呢?如若在下所观没错,这二位小公子之面相,却是那一方王侯的上上等面相。”
庭院之中已是鸦雀无声,只听那蒋玉昌接着说道,“这年纪稍长的小公子,面容饱满,唯有右下颌处微微下陷,宜西南,如若能定居西南,必当终身富贵荣华,绵及后人。”庭院中众人俱是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有些不可置信,那十五六岁的公子,正是当今皇十一子朱椿,洪武十一年被受封为蜀王,不正是那王侯之命,宜居西南吗。
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只听那蒋玉昌又继续所道,细细听来,却更是骇人:“而这年幼的小公子,在下却是有几分看不清。说是王侯之相,左眉间那颗朱砂痣却是极不寻常,如若母亲得宜……”
蒋玉昌似有些迟疑,但实在难掩心中狂喜,停顿了半饷,继续说道,“或可再进一步!!”话到这里,蒋玉昌眼神迷离,面带几分痴狂:“此等面相,从古至今有多少相士穷其一生也未曾可见。可惜可惜,若有机会能观其母面相,必可知那答案。”
那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皇十二子,钟萃宫胡顺妃之子,湘王朱柏。再进一步?已经是一方王侯了,再进一步还能有什么?这番狂悖言语又将皇后置于何处?将如今那东宫置于何处?庭院中众人静默一片,偷偷打量梅殷和欧阳伦的神色,却是无人敢吱声,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贵公子们脸色均有些发白。
梅殷脸色越来越阴沉,到最后已是青黑色,突然之下站了起来,将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摔,又案几上的东西一拂,“哪里来的大胆方士,竟然敢妖言惑众!来人啊……”说话间做了个手势,就要叫人将蒋玉昌拖下去。
李坚脸色忽青忽白,心道不好,恨恨的瞪了蒋玉昌一眼,急忙上前拉住梅殷,压低声音道“梅大哥,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本就是玩笑戏语,这么郑重行事,被那有心人传了出去,岂不成了真?”
欧阳伦也连忙劝道,“梅大哥,元实所言甚是,要说母亲面相,还有谁能贵的过母后?就是个狂人胡言乱语。”说完有些阴鸷的看了蒋玉昌一眼,惊得蒋玉昌脖子一缩,大气也不敢出。
梅殷停住了,细细一想,却是有些道理,此时又被李坚捏了捏胳膊,方知应是另有玄机,就挥了挥手让侍卫们退下。
梅殷指着蒋玉昌对李坚厉声说道,“元实,我劝了你多少次,你总是不听,总喜欢结交些三教九流的人,等出了事你就知晓厉害。这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将此人给我带走,该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以后如若再听说他出入公卿之门,或是有关于今日的流言传出,我就惟你是问。”
李坚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看蒋玉昌,向众人拱了拱手,拉着他出去了。朱椿和朱柏此时刚跟掌柜说完话,见李坚匆匆打了招呼就带着蒋玉昌往外走去,甚是诧异。两人走过来向姐夫们打了招呼,发现气氛有些奇怪,朱椿指了指李坚问道,“发生了何事?我看七姐夫脸色不太好。”众人看着梅殷和欧阳伦那脸色,却是不敢多说什么,敷衍了几句就此带过。
一干人被这番一搅,已是没了兴致,又随意说了会子话就散了,梅殷拉着两个皇子就出了鹤鸣楼。此时,鹤鸣楼二楼的一个雅间房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几人,打头的一人三十来岁年纪,五官也算是俊朗,却透着股阴气。
他眯着眼看了看梅殷等人的背影,对身边的侍卫吩咐道,“速速去打听那方士的来历,务必把他弄到府里。”那侍卫应诺,躬身退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临川侯世子,胡顺妃的胞弟,方才那湘王朱柏的亲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1)荩好鞔的称呼,根据地域方言不同有所差异。南京称母为“嬷嬷”,俗称“妈”,又称“”。
(2)幕宾:官员士大夫手下的谋士和食客,又称幕宾、幕友、幕客,江湖术士入幕成为幕僚,在明代有很多例子,各种书籍里面均有记载。详细可参看陈宝良的《明代幕宾制度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