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孝道虎嗅蔷薇 - 凤栖朱明 - 甄亦贾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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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孝道虎嗅蔷薇

洪武廿六年腊月的一天,天色尚早,不到申时时分,天地已是晦暗不堪,视线仅达十步之远,仰头而望,就连紫禁城殿宇的岔脊兽亦是一片模糊。北风呼啸着刮过,恍若怪兽的呜咽之声,将地上细尘风卷而起,迎面砸在行走之人的脸上,却是生疼。南京城即将迎来一场暴雪。

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林立着一排罩甲着身的锦衣卫校尉。冰冷潮湿的空地上趴着名官员,官服俱已被扒掉,双手被草绳所缚,身上鲜血与灰尘掺杂在一起,浑浊不堪,乍眼一看血肉模糊,让人不忍卒视。广场的四周围满了洪武帝撵过来观刑的官员们,垂着头悄然避开视线。

重重的杖击声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响起,配上那如哀似嚎的风声,却是让人毛骨悚然。观刑的官员们在寒风中冻得面色发青,又惊又怕,浑身瑟瑟发抖,面色愈发惨白。约四十杖下去,那官员已是昏死过去,行刑的校尉抬头用目光询问监刑的锦衣卫同知杨时。

杨时有些愣怔的看了看地上血肉模糊的官员,心底长叹了口气,他沉默了半饷,嘴角溢出丝无奈的苦涩,自己此时尚且朝不保夕。他轻声吩咐道:“继续行刑。”沉闷的杖声又开始响起,此时就连方才那痛苦的叫唤声也已消失,如同打在一堆破布上般毫无反应。

“言期。”黄子澄不知何时绕到了杨时身后,叫住了他。黄子澄看着那地上烂肉般的东宫属臣,眼眶已是通红,配着发青的脸颊更显得面无人色。他有些困难的咽了口唾沫,沙哑着声音几乎是哀求道:“言期,能否通融一会儿?太孙,太孙殿下已去向皇上求情了。”

杨时面色复杂的抬眼看了看黄子澄,低声叹道:“没有用的,王宁那厮在诏狱刑讯逼供,供词上都已画押了,皇上已铁了心置他于死地。”黄子澄呆愣了片刻,再也忍不住,竟是涕泪横流,口中已是恨声骂道:“竖子!逆贼!”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杨时吓了一大跳,连忙看了看四周,恨不得捂住黄子澄的嘴。他低声急急道:“子澄兄,你可小声点。别说你我二人,就连马进周也不知被多少眼睛盯着。你这样于事无补不说,把自己还要搭进去。”

洪武廿六年秋冬时节,在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被参劾后,洪武帝心中对人仅存的最后一份信任,也随着他对皇太孙朱允赡倍峤跻挛赖幕骋桑丧失殆尽。随着身体的老迈,洪武帝愈发疑神疑鬼,性子阴晴不定,大肆杀戮之心又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竟是完全凭自己一时喜怒与好恶。

大明朝堂上下顿时陷入了诡异而恐怖的气氛之中,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战战兢兢,每日觐见俱如绝唱,惶惶然不知命运所终,竟养成了在上朝前向家人诀别的习惯。而无论文武上朝俱是察言观色,揣测圣意,曲意迎合,如冷曦这般浑身傲骨的直言纳谏之臣愈来愈少。

在这场大清洗中,洪武帝依仗的是特务组织锦衣卫,新任指挥使王宁更是浑水摸鱼,借机清除异己,牵连进许多东宫属臣。王宁为人狠辣,在他的带领下,残忍、狡诈、无孔不入的刑侦和酷刑渐渐成了锦衣卫的代名词,锦衣卫在朝堂和民间已是声名狼藉。

春和殿东厢房的暖阁中,火墙昼夜烧起,外面严冬肃立,屋内却是温暖如春。婉儿斜倚在窗边的榻上,专心致志的忙活着手中的针线,外面的狂风暴雪似乎全然不存在。过了小半个时辰,她举起那厚厚的鞋底子看了又看,点了点头,口中嘀咕着:“针脚还算密实。”

随着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厚重的棉帘被掀开,夹杂着水气的冷意扑面而来。婉儿抬眼看了看浑身怒意的皇太孙,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他身后的侍从们俱是浑身战栗,几乎缩成了一团。婉儿叹了口气,向众人抬了抬下巴,秦全儿和依云如释重负,将烘烤的已是温热的衣衫放在了榻上,带着人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婉儿下了榻,先往允墒稚先了个袖炉,上前帮他脱下厚重的裘衣,又伺候着他将潮寒的衣衫从里到外换下,笼罩在他身上的寒意方才渐渐散去。朱允上窈⒆影惚黄拮影谂完,散着[衫盘腿往榻上呆呆一坐,面色时而愤怒,时而凄然,到最后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竟是有些木然。

朱允伤媸侄似鹗直叩牟璞,却未料是刚沏上的滚水,他痛得“嘶”的一声倒吸了口凉气,郁结多日的憋屈和怒气随着这痛意终于爆发了出来。他将那茶杯随手往下一拂,只听一声惊呼,滚烫的茶水竟是半数洒在了婉儿的手上,嫩白的皮肤瞬间变得通红,已是起了层大大小小的水泡,触目惊心。

朱允纱蠛В从榻上一跃而起,光着脚冲到婉儿面前,惊慌失措的捧着她的手,口中已是急急唤道:“来人,来人。”秦全儿和依云带着侍从们急忙掀帘进到屋内,允杉迸交加,照着秦全儿当胸一脚,喝道:“狗奴才,你这总管怎么当的,竟是让人上了这么烫的茶水?”

秦全儿哪里敢分辨,忍着胸口的痛从地上爬了起来,俯首跪地一动不动,大气儿也不敢出。转瞬间,厢房内已是跪倒一片。负责司茶的小太监已是吓得瑟瑟发抖,重重的磕着头,口中却是直唤:“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朱允纱耸币咽潜┡,他看也不看,冷声道:“拉下去。”上前两人就要将那小太监拖下去。

这家伙又开始迁怒了,婉儿急忙用那只未伤的手死死拽住允傻男渥樱也不替那太监求情,只是静静的凝视着他,盈盈大眼中带着丝丝恳切。婉儿的眼神有着让他心定的力量,朱允尚闹蟹刑诘呐火渐渐平息下来。他僵硬的身体逐渐柔软下来,过了半饷淡淡吩咐道:“传太医。”这便是已放过此事不计较。

婉儿长舒了口气,看了眼跪满厢房外间的太监宫人们,连忙吩咐道:“还不起身,收拾完该干嘛干嘛。”众人刚从地狱边缘走了一转,只觉太孙妃此时的吩咐简直是天籁之音,连忙起身,请太医的请太医,擦地的擦地,换茶的换茶,转瞬间已如鸟兽散。

太医离开后,允梢咽峭耆平静下来,他怔怔的看了看婉儿被包的严严实实,还散发着刺鼻药味的手,只觉一阵心疼。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将头靠在她肩上低声道:“婉婉,对不住了。今天皇祖父又杀了几名官员,其中一位还是跟了父亲十几年的东宫老臣。”

杀人成了家常便饭,朱元璋这个偏执狂,他已是快疯了,婉儿手脚冰凉,身子微微颤抖。只听允杉绦闷声道:“无论谁说他都听不进去,我已是尽了最大努力。我终于……终于能感受到父亲当年的痛苦了。都怪我,都怪我。”本是清朗的声音如今却是低沉暗哑,带了丝哽咽。朱允芍灰一想到王宁是如何上位的,只觉身心都堕入了无间地狱。

夫妻连心,婉儿只觉心中一恸,竟是能感受到允纱耸毙闹械恼踉、愧疚与隐约的绝望。她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如何阻止朱元璋这个疯子,她只能更用力的紧紧抱着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彼此力量。婉儿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周围,眼角扫过屋中的几案上,正好看见马皇后留下的匣子。

婉儿脑中突然闪过马皇后临终前对洪武帝的判语:“正因为他身处黑暗之中,方才对光明如饥似渴,他也是个顶顶可怜之人。”她想了想,有些不太确定道:“允桑我不能肯定是否可行,我只是曾听说过一句话,即使是猛虎,也会细嗅蔷薇。”

“猛虎嗅蔷薇。”朱允缮碜右徽穑口中已是念念有词,他抬起头若有所思的看着妻子。婉儿继续说道:“皇上已近古稀之年,我曾听过一种说法,到了这个岁数的老人,大多性情会愈发乖戾暴躁,如若儿孙孝顺,贴心照顾,或许会有所改善。”

说到这里,婉儿心底对洪武帝竟是生起股莫名的怜悯,她叹道:“在皇上那个位置,天下之人对其不是畏惧躲避,便是奉承迎合,哪里有真心待他之人。就连你们这些儿孙,大多亦是如此。”婉儿又看了看允傻溃骸澳隳芊裣确畔履愕纳矸荩放下政事,放下那些官员,只是纯粹的把自己当成他的孙子,真心去照顾他,孝顺他?”

朱允裳劬ξ⒘粒乍听此等说法,甚感新鲜,只觉这番说法虽是吻合儒家孝道,却似乎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差别。他沉吟片刻道:“孔子所说以德去刑,倒是与你所说有相通之处,这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自入冬天气转寒以来,洪武帝就将乾清宫东殿的暖阁当作了办公之所。批阅完今日的最后一本奏折,他放下毛笔,微眯着眼看了看窗外,已是漆黑一片。洪武帝只觉双腿有些发麻,他轻轻捏了捏腿,唇角露出丝自嘲,喃喃自语道:“岁月不饶人,真是老了。”

洪武帝站起身来,却未料所坐时间过长,竟是踉跄了一下,身旁伺候的赵明眼疾手快,飞快的扶住了他。他身子站稳后,却是侧头看向赵明,神色虽是平静,眼中却是带了丝期冀之色。赵明脸上闪过丝笑意,恭谨回道:“皇上,皇太孙和太孙妃两位殿下酉时未到就过来请安了,见皇上今日事多,不敢打搅,放下东西就告退了。”

赵明边说边招手,几个小太监鱼贯而入,手上俱是捧着东西。赵明扶着洪武帝坐下,亲自将龙案上的奏折纸笺收拾好,将小太监托盘中的膳食摆好,又将温热的药粥端了上来。自太医为洪武帝定了药膳的食谱后,太孙妃每日亲手下厨熬制药粥,已近两月,竟是无一日中断。

赵明又将太监手上的一沓纸笺奉至他的面前,这是皇太孙为其抄写的《金刚经》经文。洪武帝早年有出家为僧的经历,素来好佛,所有的经书中又最喜《金刚经》。朱允擅咳粘写此经为皇祖父祈福,时常抄至深夜,已是坚持了一个多月。洪武帝翻开那《金刚经》,只见那经书书面工整,笔法稳健,竟是一丝不苟。他唇角微弯,刚毅的面容竟是变得柔和起来。

赵明抬眼偷偷瞥了瞥洪武帝,只见其面色愉悦,连忙趁热打铁,从太监手上接过一双貂绒护膝,只见那护膝没有太多花样,简朴平实,却又做工精细。赵明捧到他面前,笑道:“皇上,太孙妃前日听太孙说乾清宫大殿湿冷,担心宫中制的护膝不够保暖,怕您腿脚受寒,就赶制了这貂绒护膝。”

洪武帝眼神愈发柔和,点了点头,赵明连忙上前替他套上,却是笑道:“听说太孙妃自入了冬,就没停过手上的活儿,除了皇上您,听说马侍郎和夫人身上的许多物事也是太孙妃亲手缝制的。”洪武帝一听已是笑了:“他们夫妇,倒是有福之人。太孙妃仁孝,也是他们教养的好。”

赵明眼珠一转,凑趣道:“奴才倒是觉得,要说起教养来,还是得归功于皇后娘娘,太孙妃可是打小就跟着皇后娘娘。”洪武帝愣了愣,忆起自己尚是微末无名之辈时,身上一针一线全是妻子亲手缝制。直到大明开国后,妻子已贵为皇后,却仍不改这个习惯,自己的贴身衣物仍是不肯假人之手。

洪武帝沉默半饷,眼中已是有些潮意,他带着丝颤音道:“你说的对,是皇后教得好。马氏女,贤德、仁慈、良善,俭朴,为人本分,她堪配太孙,将来由她母仪天下,朕很放心,皇后在天之灵也能放心。”洪武帝想了想吩咐道:“赵明,你亲自去给王宁说,撤回马府的锦衣卫。”

到了洪武廿七年春,有些心细的人却是发现了东宫的些许不同,皇太孙夫妇晨参暮省愈发殷勤,竟是风雨无阻,霜雪不论。在朝堂政事、官员任免处罚上,皇太孙虽会委婉的提出自己的建议,却是再也没有与洪武帝发生过激烈的争执。

洪武帝性情仍是阴晴不定,却较前些日子好了不少,渐渐的也不再轻易的对官员喊打喊杀,朝中紧绷数月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不知从何时起,皇太孙夫妇的仁孝之名已是传的沸沸扬扬,就连民间百姓也有所耳闻。皇帝与储君这一对祖孙的关系愈发融洽,前些日子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从未发生过。

马全颇识时务,过了段韬光养晦的日子,府中兵部两点一线,不但与皇太孙,蓝云,杨时等人从不私自往来,就连往日奔走频繁的门生故交也几乎都断了联系,在朝上恍若隐形之人。直到洪武帝撤去暗中监视马府的锦衣卫,他方才长松了口气,却仍是一丝一毫也不敢松懈。

这日,马全回到马府,还未来得及换下官服,却见宋氏亲自领了个客人,竟是直接进了后宅。妻子向来礼数周全,这番行径却是让马全极为诧异。他看了看那人,只见其身穿短褐,裤子挽起来纳入绑腿,头上包着头巾,竟是府中奴仆打扮。马全再细细看了看那人的脸,却是吓了大跳。

“子澄兄,你……你……,怎会这副模样?”马全目瞪口呆,怔怔的看着黄子澄,满脸不可置信。黄子澄与马全虽是同科同年,颇有些惺惺相惜,两人性子却是完全不同。黄子澄身上的儒生气十足,最为讲究礼仪规则,莫说让他扮成这样的奴仆,就是穿上寻常的庶人服装,他也会引以为奇耻大辱。

黄子澄却顾不上理会马全的瞠目结舌,竟是上前一把拉住他就向内室走去,头也不回对宋氏道:“失礼了,嫂子,借你们内室一用,帮我们把把风。”宋氏半天方才合上嘴,反应过来后,已是淡定的坐在堂上,亲自替他们看门。

黄子澄刚进内室,竟是单膝跪地,向马全道:“进周兄,子澄近日来辗转反思,也不成眠,已是豁然顿悟,自感一时糊涂,竟铸成大错,几乎成了大明的罪人。”马全连忙将他扶了起来,眼神微闪,大致已猜到了他的来意。

黄子澄虽有些迂却并不蠢,他见马全并未接话,知道他心中有数,却是更加羞愧:“进周兄,子澄误听小人之言,对你心生芥蒂不说,竟让太孙殿下也对你心存误会。故此才使王宁这等小人有可乘之机,祸害朝中忠良。”

马进周心中一跳,挑了挑眉,“毛骧之事是太孙殿下的意思?”黄子澄连连摆手道:“不,这绝不是殿下指使的,殿下也只是……只是旁观纵容而已。”马全心中已是了然,他定定的看了看黄子澄,冷笑道:“毛大人素来和杨言期交好,你们可是担心最后这指挥使的位置便宜了杨时?”

见黄子澄满面羞愧,已是默认,马全心中暗暗摇头,太孙虽天资聪颖,却是太过稚嫩;黄子澄一介书生,经论八股尚还可以,却不擅长谋略;而蒋心又不正,难怪步步都被别人算计了进去。马全沉吟片刻,问道:“子澄,你所说的小人我倒要猜上一猜。那人可是王仪?”

黄子澄大惊,他猛然抬头看向马全,“这……这……”。马全叹道:“子澄,你可知王子闲为何会被挤出詹事府吗?”他将自己与王仪多年来的瓜葛和王仪这些年的作为全盘托出,“就连太子薨逝他也脱不了干系。若非他为人谨慎,竟是抓不到丝毫把柄,我们定然不会仅仅只将他赶出詹事府。”

黄子澄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又是羞愧又是忿恨,恨王仪已是恨得咬牙切齿。马全素来了解黄子澄,虽有些迂腐,却是中正仁义,他叹了口气道:“燕王将王宁插在锦衣卫这位置上,定然还有下一步计划,我们不得不防,却又无从可防。我倒是已经有了个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来都以为,朱元璋不能光以暴君二字扁平的定性。光从帝王的角度来说,他就不是残暴二字可以一概而论,从心系百姓痛恨贪腐这一点来说,他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而从人的角度,那就更加复杂了,身处地狱之人,才愈发向往光明,我非常相信这句话。老朱这么一个嗜杀残暴的人,欣赏喜爱的人却无一例外与他相反,从马皇后到朱标,再到朱允桑用仁字形容他们很是恰切。朱元璋提倡的,爱慕的,欣赏的,无一例外都是仁慈良善仁义之人,这是为何他坚决选择了朱标和朱允伞#ㄎ也淮笙嘈拍切┲煸璋不喜朱标和朱允傻难源牵不喜,不喜会那么坚定的立为储君?朱棣篡位后粉饰之语罢了。)

猛虎嗅蔷薇,历史上除了马皇后,没有人敢也没有人会如此诚意的对待老朱,所以他心中的猛虎已是张牙舞爪,无法控制。

这几章都是铺垫,铺垫将会发生的一个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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