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长恨水长东 - 凤栖朱明 - 甄亦贾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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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长恨水长东

北平的初秋是最为舒适的时节,风轻云淡,天高气阔,既无南下的寒风,亦无东进的扬尘,只有这时的北平,些许有几分江南韵致。太液池旁的燕王府此时却是剑拔弩张,阴冷的气氛挥之不去,就连煦暖的阳光似乎也被遮挡在了厚厚的朱墙之外。

朱棣如泥菩萨般端坐在书堂的正座上,面色与燕王府顶的青色琉璃瓦相差无几,这样的沉默端凝已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书堂里或坐或立,挤满了他的心腹和幕僚,这些人的伶牙俐齿在今日彰显无疑,叽叽喳喳如同集市上卖菜的阿婆,试图让喋喋不休压住心中的恐惧和焦躁。

日头渐落,宝贵的一天又将逝去,屋内的气氛愈发烦躁,一个心照不宣的想法在众人心头萦绕,却是无人敢公诸于口。杀父弑君,这样的想法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大逆不道,几乎违背了所有人的德行底线,但在权势的驱使下却又如罂粟般魅惑诱人。他们一世的荣华抱负均已压于燕王一身。

道衍眼睑低垂,眼睛微闭,不停的转动着手中的念珠,直至屋内气氛压抑得就快让所有人都崩溃时,他方才抬起了头,似乎已打定了主意。燕山左护卫张玉,以谋略和骁勇深得朱棣信任,道衍的反应落入他的眼中,他眼珠转了转,笑道:“道衍兄,您岁数资历皆长,对如今的局势可有何见解?”

道衍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又环顾四周的文武谋臣,唇角微微露出丝讽意。他侧头注视着燕王,正容道:“按照当今皇上的心性,下一个到达北平的旨意,就将是削藩。北平的使臣将会如晋王、秦王般被押送回京师,等待殿下的将是圈禁和夺爵。”

朱棣身子一震,猛地抬头看了看他最信任的谋臣,眼底闪过隐隐的期待。道衍与他四目而视,长叹了口气,这般罪名,燕王如何肯担?罢了,罢了,他心底突然升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荒谬感。

道衍继续道:“皇上的削藩令一出,名分已正,就再无转圜之地。纵使皇上百年之后,皇太孙殿下是个堪比桀纣的暴君,殿下也无丝毫理由去讨伐他。更何况,以当今皇上的手段,他真要疑了你,自会有手段制的你永世翻不了身。”

弯弯绕绕说到这里,言下之意已是昭然若揭,朱棣眉头紧锁,与屋内众人同时将目光投向道衍。道衍不慌不忙的将手中念珠往脖子上一挂,轻描淡写道:“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也只有先委屈皇上了。”话一出口,屋里竟是一片寂静,只余下此起彼伏激动的呼吸声。

朱棣沉默良久,沉声道:“没有更好的主意了?”却是没人能够给出一个更圆满的回答,室内鸦雀无声,气氛压抑。燕王心情显得更为沉重,他抬起头,似乎是求救般看向众人,道:“众卿?!”

道衍将眼神投向坐在燕王身旁的燕王妃,徐氏站起身来,亲自替朱棣斟上一杯茶,笑道:“殿下,父皇待你原本就信任有加,只是他一日日年迈,才听信了身边小人谗言。俗语说国赖长君,殿下若为江山社稷计,就必须得承担起这个责任。此番心意如昭昭日月,上对得起天地日月,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朱棣听罢无语,身子却是比先前坐直了几分,众人皆知燕王心意,连忙七嘴八舌纷纷建言,表示道衍与燕王妃所言有理,还请燕王为天下臣民当机立断。朱棣这才顺水推舟,应了下来:“如今看来,也只得如此,愿上天能知道孤王内心的苦意。”言语间却是一副痛心疾首状。

太阳渐渐收敛起夺目的光芒,如红色的圆盘般斜悬在空中,似乎随时就要坠落下去。北平的上空万里无云,如同明净清透,波澜不惊的湖水,西山的峰峦被夕阳染上了一层艳丽的余晖。在这番平和静好中,谁也没注意到燕王府飞骑悄悄的出了永定门,奔驰在南下的官道上。

洪武帝劳军晕倒之事,自军中到宫里均已封锁了消息,却无奈现场的人太多,消息仍是不胫而走。洪武帝又缺席了第二日的早晚朝,更是引起众人纷纷揣测,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层出不穷,到最后竟是传闻洪武帝遇袭重伤。在这样的情形下,整个京师,难免人心不稳。

所幸洪武帝没过两天就已醒来,醒来后就参加了第二日早上的早朝,亲身击碎了流传甚广的谣言。他在朝会上又当众宣布了锦衣卫指挥使王宁的几大罪状,并将其投入了大牢,并下令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暂由锦衣卫同知杨时代任。

继王宁落马后,洪武帝又接二连三拿下了包括吏部尚书王仪在内的几名重臣,拿问时俱是以贪腐之罪。王仪为官数载,素来清廉,这样的罪名难免有些牵强。锦衣卫又开始出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高宅大户,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洪武帝与皇太孙祖孙俩一面忙着修理王宁一案牵涉之人,一面开始着手准备削藩燕王,竟是未察觉潜伏在京师的阵阵暗流。

在洪武帝醒来两日后,朱允煞讲庞惺奔浯着马进周入宫见婉儿。婉儿在春和殿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连日来的担忧和恐惧,如同儿时那般,扑到马全怀里放声痛哭了起来。马全被女儿哭的心神俱裂,一面手忙脚乱的轻拍着她的肩膀,一面像哄孩子般柔声哄着。

过了半饷,婉儿方才止了泪水,她红肿着眼睛抬起头问道:“母亲和弟弟们呢?”马全身子微僵,眼神中有些黯然,这一丝细微的变化却是没逃过婉儿的眼睛。她狐疑的看向旁边的丈夫,朱允闪忙侧过头去,却是不敢与她眼神相对。

婉儿心中咯噔一下,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允捎行┳呕牛忙解释道:“婉婉,你别胡思乱想,我们派人赶到魏公西园,已是人去园空,就连奴仆下人们也不见了踪影。锦衣卫和厂卫的人手早已吩咐下去了,有杨言期坐镇锦衣卫,相信很快就能寻到他们。”

怀孕之人本就情绪不稳,这番话自然是无法让婉儿宽慰,她拽着马全的袖子发急道:“爹爹,你泄露了他们的事,他们……他们不会杀人泄愤吧?”

马全看了看面容憔悴消瘦,满脸恐惧的女儿,全然没有怀孕之人的丰腴,心中一酸,他急忙安慰道:“不会的,他们本就是质子,对方还要留着他们的性命来威胁于我,我向你保证,他们定会安全无虞。”翁婿俩又是发誓又是赌咒,方才让婉儿勉强安下心来。

朱允山岳父大人送走后,带着婉儿回到了两人所住的厢房,他紧紧抱着妻子不松手,用头蹭了蹭她鬓角,反复摩挲着她隆起的肚子,满足的喟叹了一声,只觉从未这般安心过。婉儿回想起这几个月颇有些艰难的日子,却是无法立刻释怀,她躲开了允陕湎碌拇剑又拍开他抚着自己肚子的手。

婉儿瞪着有些愕然的朱允桑似笑非笑道:“你们倒是行的好计谋,将我们一众女子都耍的团团转。你们所谋之事甚大,我如今若是还心有怨怼,是不是有点太不识抬举?”朱允纱耸比绾胃也邓的话,他谄笑着小心翼翼道:“哪里哪里,婉婉你应该怨,应该怨,都是我们这些男人不好。”

两人冷战,自己独守空房的日子真真如噩梦般,允梢咽鞘芄涣恕K生怕婉儿把自己赶出房间去,眼珠微微一转,急忙道:“婉婉,这次从头到尾都是你父亲的主意,他与黄子澄、凉国公父子商议的,我只是配合而已。”三言两语,已是迫不及待的将自己老丈人供了出来。

婉儿见他满脸讨好,如同乞食的小狗般,身后仿佛摇曳着来回摆动的尾巴,哪里还是百官面前那个威严端凝的皇太孙。她又仔细端详了他的脸,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嘴上胡茬横生,眼睛下面青黑一圈,显见近日颇为辛苦。

婉儿的心微微有些酸软,心中叹了口气,却也无法硬着心肠和他继续闹别扭下去。她想了一想,嘴唇蜻蜓点水般划过他的脸颊,笑道:“那你必须全须全尾的把我母亲和弟弟们救回来。”朱允杉婉儿展露笑颜,心中大喜,抱着她肚子又亲又啃,口中乖儿子乖儿子的叫个不停。

朱允梢咽强趿诵砭茫乍然沾到婉儿身子,没过多久就开始动手动脚,几乎是情难自禁。他又惦着肚中的孩儿,却是不敢来真的。两人耳鬓厮磨了大半宿,婉儿被闹得有些疲惫,沉沉睡去前,却听耳边传来允捎挠牡纳音:“婉婉,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真真是度日如年。”

第二日清晨,婉儿如同往常那般,亲自帮着允纱┖蒙砩系墓诜,又替他绾上头发。边绾着头发边心不在焉的想着母亲和弟弟们,手上一滑,那碧玉发簪竟是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婉儿吐了吐舌头,想也没想顺手从头上取下自己的发簪给允刹迳稀

“咦?怎么想起用这个?”朱允捎行┎镆斓奈实溃这发簪正是那走马兵符。婉儿浅浅一笑:“懒得再去寻了,你晚上回宫再还给我便是。”允尚闹型蝗挥科鸸刹话玻却又抓不住那种不安之感从何而来,他晃了晃头,将那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在了脑后。

穿戴齐当,婉儿又将他送出春和殿,却见候在殿门前的贴身太监却有些眼生。她蹙了蹙眉,有些疑惑道:“秦全儿呢?”朱允衫淅湟缓撸眼中闪过丝阴鸷:“不过是个忘恩背主的奴才,昨日已被我拿下了。”

婉儿大惊,只觉极为意外,正要再问,却见舆銮已是停到了殿门前,她只好咽下心中的疑问,对朱允傻溃骸拔抑形缱急赴凑沼医的食谱熬些汤羹。你下午晚朝后先回这里捎上我,我们一起将吃食亲自送去乾清宫,我等着你,不见不散。”朱允晌⑿ψ膨⑹子ο铝恕

在经历了劳军的那场风波后,惊吓加气恼,洪武帝几日内就已鬓角皓白,竟是苍老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前。他每日只能勉强撑完早朝,而下午的晚朝只能由皇太孙朱允纱为举行。

奉天殿正中的龙案旁设有书案和椅子,供每日早朝晚朝皇太孙所用。王仪被洪武帝拿下后,吏部的不少官员也受到了牵连,一时之间吏部的人事竟是混乱万分,一些重要的事务,很多时候甚至需要皇太孙亲自处理。

这日晚朝时,朱允烧与吏部的官员交谈时,却见耿v满面急色,匆匆的进到奉天殿内,竟是顾不得旁边的官员,也顾不上行礼,凑到他耳旁低声耳语了几句:“殿下,秦全儿今天下午被人从锦衣卫诏狱救走了。”

朱允裳垌一缩,已是勃然大怒,他徒地站了起来,几乎将书案掀翻。朱允山耿v拽在一旁,低吼道:“这怎么可能?锦衣卫诏狱的犯人被人救走,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你和杨言期到底是怎么搞的?”

耿v朝旁边袖手垂目而立的吏部官员努了努嘴,苦笑道:“这不,我们那儿和吏部没什么区别,王宁任指挥使,在锦衣卫安插和收买了不少人。王宁倒后,我们已清理了一大批,却也难免有漏网之鱼。锦衣卫内部之人要劫诏狱,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

朱允伤涫钦鹋,却也知他所言非虚,面色方才稍缓。他眉头紧锁道:“秦全儿不过是他们的一颗棋子,劫走他又有何益处?他们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两人左思右想,讨论来讨论去,却是毫无头绪。想起至今仍纹丝不动的徐增寿,朱允赏蝗挥可闲┬淼牟话病

他皱着眉头沉思良久,方才对耿v道:“小v,你和杨言期先不用再找秦全儿了。你去找师傅和蓝子龙,将京卫指挥使司的主要官员和各卫所将领的名单仔细分析分析。凡是与徐家走的近的,统统派锦衣卫监视着,二十四小时轮番盯住。对了,还有曹国公府。”

耿v听到一半时,就已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锦衣卫历来只听从洪武帝一人调遣,这却是有些逾矩,想到这里他颇有些踌躇。朱允杉他满脸迟疑,已是知他顾虑,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尽管去做,我现在立刻就去乾清宫向皇祖父请示。”耿v心下一松,领命离开了。

朱允上蛲沓的官员略微交代了几句,就带着侍从和蒋等一干侍卫们离开了奉天殿。一行人到了乾清宫,却见殿前轮值的小太监满脸堆笑的迎了出来。朱允晌实溃骸盎首娓肝绶菇了几碗饭?午休时歇息了多久?现在精神可还好?”

小太监见皇太孙脸色不好,小心翼翼的答道:“皇上今日精神好了不少,中午进了两碗饭,比平日多了半碗;午休眠了两刻半,起身后在后院走了两圈,又批了一个时辰的奏折,直到刚刚才开始歇息。”

朱允芍惶洪武帝精神比往日竟是恢复了不少,只觉郁结的心思微松,他抬腿边往寝殿走,边对小太监笑道:“伺候的好,闲时可以去春和殿领赏。”一听有赏,那小太监心花怒放,口中谢恩拍马道:“殿下,您与太孙妃殿下可真真是至诚至孝之人,可不,太孙妃殿下刚派人送来了亲手熬制的汤羹。”

朱允尚顺宄宓慕挪搅⑹倍僮。他倏地回过头来,满脸愕然中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惊惶,他一把揪住小太监的领子道:“你……你说什么?是谁送来的?”那小太监见皇太孙适才刚刚放晴的脸瞬间变得阴云密布,吓得浑身直抖索,结结巴巴道:“是太孙妃派……派人送来的。”

朱允煞趴小太监,顾不得多说,拔腿就向寝殿内冲去。蒋心中念头微转,已知出大事了,连忙带着侍卫们跟了上去,冲进洪武帝寝殿时,已是被看到的情景吓傻了。坐在几案边的洪武帝口吐白沫,奄奄一息,赵明正扶着他失声大哭,而旁边却是跪着已经满脸死志的秦全儿。

将秦全儿拿下后,想着只不过是个小角色,就未来得及跟乾清宫的人说,是他轻敌了,如今方才酿成大祸。朱允捎肘又悔,疾步上前扶着洪武帝,张了张嘴,哽咽着叫了句“皇祖父”,眼泪扑簌扑簌往下直落。

正喘着粗气的洪武帝,见着朱允裳劬σ涣粒他挣扎着拉住他的手,断断续续道:“我……知道……不是,不是……你媳妇。你四……四叔反,徐……徐……徐家辉祖,马……蓝可用。大明……大明……大……”

洪武帝头一歪,一代叱咤风云的开国君主竟是这般撒手人寰了,直到临终前还惦记着大明江山。到了这个时候,朱允苫故遣桓蚁嘈牛他最崇拜的,无所不能的皇祖父已经驾崩了,大明王朝最坚实的顶梁柱在瞬间轰然倒塌。朱允山头埋在洪武帝的尸身旁,眼泪无声无息的从他脸颊上滚滚流下,瞬间已是将龙袍浸湿。

殿内等人已全部跪下,蒋是一群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有些担忧的看了看皇太孙,膝行上前拉他的袖子,“殿下,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召马侍郎和凉国公他们入宫。”赵明此时也已反应过来,跪在朱允擅媲翱匏叩溃骸暗钕拢趁着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去之前,你可得快些拿主意。”

秦全儿抬眼瞧了瞧正埋头恸哭的皇太孙,竟是趁几人愣神之时,起身拔脚就往寝殿外跑,口中边跑边高声嚷道:“太孙妃毒死了皇上!太孙妃毒死了皇上!”

秦全儿的惊呼却是惊醒了朱允桑他站起身来,从蒋身上抽出刀,紧追出去,只听一声尖叫戛然而止,秦全儿已被拦腰砍成两半,鲜血四溅,整个大殿被染得血红一片。惊叫哭泣声四起,往日庄严肃穆的乾清宫大殿已是乱成一片。

黄昏已至,血色般的晚霞映红了大明王朝大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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