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野酸枣
杜孃孃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顽强地站在原地。
陕北农村老人的拐杖,都是就地取材制作而成,即使他们的儿女会买来可以调节长度的钢制拐杖,但早就被他们塞在了仓窑的某个角落,等下次重见天日的时候,可能是老人仙逝之后了。
杜嬢嬢枯瘦的手还在颤抖,花白的银丝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
她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得厉害,方才的惊吓仍旧没有褪去。
秦瑶没有追问杜嬢嬢为什么要来到这片土崖,她低头那一刹那目光所及之处,便明白了一切。
脚下翻滚了的红柳筐旁,散落了一地珍珠大小的酸枣,看上去像是断了线的红宝石似的。
这是山里的野酸枣,黄土高原上随处可见。
她还记得小时候和小伙伴漫山遍野地去撒欢,追兔子、撵山鸡、挖远志、摘酸枣……
年少的她不知道酸枣核有药用价值,只是摘来吃掉枣肉,把枣核含在嘴里,直到酸枣的味道彻底消失,才会把核吐出去。
长大后才知道,她吃掉的是廉价的部分,酸枣核才是有价值的。
年少时,往往不会花太多的心思去考虑利益相关的事情。按理来说,长大后便会改变。
但秦瑶觉得自己长大后,似乎与年少时也没有什么差别。
《秦味》就是野酸枣,在陈元铭看来,她吃掉的就是廉价的枣肉,吐掉了昂贵的枣核。
秦瑶自嘲一笑,轻轻地摇了摇脑袋,怎么看到满地的野酸枣,也能想到《秦味》和陈元铭?
她收起了思绪,圪蹴下身子,开始慢慢地捡起散落在黄土上的野酸枣。
一颗颗红珍珠般的野酸枣上,却带着没有完全去除干净的尖锐圪针,一不小心就会扎到手。
秦瑶的指尖被圪针刺了一下,冒出一点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
杜孃孃也想弯身捡野酸枣,大胖见状,连忙搀扶住了她老人家。
杜孃孃不认识大胖,但她以为他和秦瑶一样,是秦西沟哪一家的后生仔。
不少年轻人离开了秦西沟,离开了这片黄土地,就再也没有回来。
杜嬢嬢长出了一口气,盯着秦瑶道:“我才看清是谁,原来是瑶娃子。上年纪了,眼睛一满花的不行。”
“多亏你咧,要不然老婆子这把老骨头,滚到沟里肯定就……能去见你福生大爷了。”
“你问我跑到这崖畔上做甚?”
“唉,做甚……摘酸枣了么。”
杜嬢嬢自顾自地说着。
秦瑶闻言,感到无奈,把捡起来的野酸枣放进红柳筐内,语重心长地说:“杜孃孃,你这大年纪了,不在家里好好歇着,跑到这崖畔上来摘酸枣做啥?这地方多危险呐,脚底下稍微一滑,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俩的对话,大胖听得一知半解,大概能明白什么意思,但是插不上话了。
“唉,还能为啥?还不是为了挣两个碎钱么。”杜孃孃再次叹了一口气。
这种忧愁的长叹,秦瑶小时候在母亲的身上听到过很多次,当父亲出去劳作时,窑里只剩下她和母亲的时候,那是无言的沉默,唯有叹息冷不丁的响起。
杜嬢嬢耄耋之岁,膝下儿孙满堂,颐养之年,能有什么令她忧愁的事情?
杜嬢嬢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徐徐讲来:“大小子承包了一片果园,当初可是贷了不少款,本想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卖个好价钱,把贷款还了,谁成想……”
说到这里,杜孃孃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秦瑶和大胖都露出了心疼的目光。
她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继续道:“往年这时候,苹果早就被贩子订走大半了,今年倒好,贩子来了一波又一波,要么压价压得离谱,要么干脆摇摇头就走。说是现在市场上的苹果太多了,洛川的、白水的,还有外地来的,竞争得厉害,咱们秦西沟的苹果,没人家的牌子响,没人家的渠道广,根本卖不动。”
大胖无奈,他从红柳筐里捏起一颗野酸枣,咬了一口,顿时酸得呲牙咧嘴。
“这玩意儿又酸又小,也卖不了几个钱啊。杜孃孃,您犯不着为了这点钱,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大胖吐槽道。
他记得陕北的红枣都是又大又甜,居然还有这么小的野酸枣,真是开了眼界。
秦瑶瞪了一眼大胖,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大胖悻悻一笑,只好闭上了嘴。
“咋卖不了钱?”杜孃孃急道,“晒干了的酸枣,一斤能卖个七八块呢。我一天能摘个两三斤,攒着攒着,也能给娃减轻点负担。他心里苦啊,我知道。”
杜孃孃的声音低了下去,“夜里头,我起夜的时候,总听见他在屋里头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怕我和娃媳妇听见了担心。”
“白天呢,他还得装作啥事没有的样子,顶着日头去果园里忙活,给苹果套袋、浇水,对着乡亲们还要笑哈哈。”
“他肩上的担子重啊,上有老下有小,贷款要还,娃孙子要上学,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都指望他,他能不难受吗?”
秦瑶手里的动作停住了,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能想象到杜孃孃儿子的模样,大概是和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皮肤黝黑,手掌粗糙,沉默寡言,却把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着。
那种明明心里已经翻江倒海,表面上却还要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想想都让人心疼。
“那也不能让您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啊。”秦瑶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我是自愿的,偷着来的,他们不知道,还以为我出去遛弯了。”
“但是我想帮他们呀!从生下他们那一刻起,他们是我的娃,哪怕他们现在都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那也是我的娃!”
“可是我这个老婆子又能帮他们做什么呢?锄地锄不动,在果园里他们不会让我帮忙,只会让我好好休息。”
“所以啊,我就跑到山上来挖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