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二十七
“如今三边战事都将结束,外患不再作为朝廷的头等大事,内政亟待厘清,民生百废待兴,你怎么看?”贺今行不绕圈子。
“果然是为此而来。”嬴淳懿毫不意外,反问:“你想干什么?”
贺今行不答。
四目相对,嬴淳懿放下刚刚拿起的一本账册,道:“万事都需要钱粮做支撑,无钱寸步难行。就如陆潜辛所说,国库亏空人人皆知,迫在眉睫的事情虽多,但怎么弄钱才是第一要务。你若是想从别的地方下手,怕是不能轻易说动陛下。唯有先解决国用之计,才好有其他说法。”
“我正是有此想法。”贺今行这才继续说道:“我请教过许轻名许大人,他在江南路所实施的一系列政策,不管是租岁抵税还是通兑宝券,都可以在其他路推广,再辅以其他方法,应当可以暂时填补国库的空缺。”
嬴淳懿道:“许轻名收租岁,九个月抵一年,宝券发给百姓再收兑,要多付半分的利。本质都是寅吃卯粮,还是借的高利粮。固然能填上现在的缺口,来日又该怎么办?”
若当真还不上,各州县的官府或许能想出种种法子向无赖一样废除宝券,照常征税。但真到了那个地步,百姓对官府对朝廷的信任将荡然无存,天下又要大乱一场。
“所以,”贺今行肃容道:“不止要填上眼前一时的缺口,还要从根本上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
嬴淳懿问:“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贺今行道:“这三年来,除了江南路免去了去年和前年两年田税,其他路州的税赋照常征收,全国或是部分路州加征税赋更不下三回,其中还包括重征的凉饷,外加巡盐茶、远洋商贸,户部的收入却堪堪与本朝初年持平。”
“然而就算如此,在同时停下了不少工程营造、削减了许多项开支的情况下,哪怕边关战乱、灾害频发以致支用颇多,收支无法相抵,也绝不应拮据至此,岁计一年比一年缺损得多。”
“十五年,江南水患之后,我曾参与清算淮州一地的人丁、田亩,重绘籍册。当时得以借便比对淮州过往的鱼鳞图册以及人口黄册,便发现淮州这些年来人口增加,山林荒地开垦无数,税额却不曾随之增长,以此为奇。”
“此后多闻国库亏空,重税却不足以抵支,再思及此宗旧事,推及全国各地,想必都和淮州相差无几,问题就出在税征之上。”
“下有税户瞒报人丁地亩,偷逃税赋,上有官员与税户勾结掩护,假造税目。”
“至于税入了国库,拨付给各部衙门各级官府,在公费上的贪墨,又是另一宗大的弊病。”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得已停歇片刻,再道:“这两头,户部因堂官三年换了两回,各地清吏司亦多有裁换,税收情况却毫无缓解。可见关窍在另一头,拥有大量田地与佃户、奴仆的世族地主之上。”
嬴淳懿听他说完,沉默片刻,起身入殿。再出来时提了一只玉壶春,问他:“还是不喝酒?”
贺今行摇头,“喝不得。”
“那就还是以茶做酒。”嬴淳懿俯身,同时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放了一只盖碗在他面前。随即挥袍坐下,扬颈先干一口。
贺今行端起茶碗,杯壁尚温,遂揭盖向前一送,也饮了一大口。
嬴淳懿喟叹一声,说道:“你想动税制,但现在的田、商、户三税并行,自太祖时期施行至今,所造账籍庞大而混乱,难以理清脉络。隐匿田亩偷逃税赋一事上,虬结其间的势力又是盘根错节,不伤根而只修剪枝叶,依然是治标不治本,恐怕难以改变现状。可你若想动其根本,谢延卿曾就这些户政之弊向陛下进谏,结果是什么你也知道。”
“难道陛下当真半点不知这其中的曲折?难道朝堂上的这么多人也不知症结在哪儿?”
“我有爵禄,有公主府遗产,清查田亩与奴役之数,我不敢保证自己绝对干净,但也绝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但这满朝文武,就拿昨日的廷议来说,有几个人为官清廉,持家节俭?而不是出身世族,家有良田上万,奴婢身契成箱?”
“你动税制的想法一旦透露出去,不论陛下怎么想,首先这些人就会自发地阻止你。更何况你并非户部官员,光是不得妄议他部内事一条,就能把你拦在之前。”
贺今行说:“这不是户部一个衙门的事,这是关系整个朝廷的事。你也知道积弊已久,这只是其中一项,还有其他,不是户部官员,不是工部官员,不是吏部官员,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衙门弊病丛生,也不加以提醒、劝诫、挽救吗?按大宣律,布衣亦可谏刺皇帝,我以奏本上谏,没有人可以说‘不准’。”
他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有意缓下语速,控制自己平静道:“我知道很难,但在朝为官,能因为知其难就不去做事吗?况且,我想动的不止是税赋一项。”
嬴淳懿倏地抬起眼皮看向他,双眸压得似一截窄刀,眸光锋利就如刀光。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等着贺今行解释。
后者如他所愿,缓缓道:“纵观前人历史,春秋之时,为求便利税征而废井田,百姓所有土地数量不一,故履亩而税。其后耕地为民私有,山林海泽隶属皇土,初时任民取用只征少量商税,却便宜商人而亏国家,故收归官府从此盐铁官卖。再后,为抑制豪强隐匿人丁而设三长制,辖下人口增减,官府皆造册记载,清如明镜,故而能按人口均田地,并收两税。至今种种,税赋制度的改变大抵都伴随着土地与户籍制度的改变。”
“可见税收是与地丁挂钩的,我们现在所征收的三大税种,田税依托于土地,丁税依托于户籍,商人不直接依凭二者,却也要视二者的产出而获取利润,再视获利缴商税。要想将税制改好,就不能只着眼于税制,还要一并重视地制与户籍制,协调共进。若只单改其中一项,未免不会方枘圆凿,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进而导致整个变革失败。”
嬴淳懿听明白了,提壶再喝一口酒,竟笑道:“你这是想要把整个大宣都翻过来抖搂一遍啊。将要面临的可不是寻常阻扰,而是通天的拦障,你要翻过去,就是难如登天。”
贺今行依然笔直地端坐着,注视着他说:“我不信你没有想过要做这些事。”
阳光攀着台阶照到月台上,再无声无息地将他们也裹纳起来,挂上发梢,融进眼里。
“你还是很了解我。”嬴淳懿随时将玉瓶搁到地上,也坐正了,回道:“但是我以为,在改税之前,还需要做很多的准备。最要紧的一件,就是要先整顿朝纲,肃清文官内部,将权力收拢,让人心归附,再推行变革。上下齐心,方能畅通无阻,事半功倍。”
贺今行皱眉道:“可是来不及啊,边军的抚恤要及时发放,战后的封赏不能拖延,各路州停下的水利与各种官办营造都等着重启,江南路先前垫上的军资需要钱粮兑付,就连我们这些低品级的官员也都盼着补发俸禄。”
“若是要先肃清官僚,莫说全国各州数百地县,光是京城这一块地方,这一二十年来,什么时候清净过?秦毓章身死,秦氏被逐出宣京,裴相爷上位,王正玄阮成庸等等几位大人也都面露御前,他们都是你的拥趸,现在的局势对你来说还不够有利吗?”
嬴淳懿道:“这几位大人之于我,是助力,也是束缚。裴氏累世簪缨积富稷州,王氏也是松江的土皇帝,你说他们这数十年百年来,是奉公守法不曾兼并土地蓄奴养佃户,还是该做的都做了?他们会支持重新清算田亩与人丁,而没有任何私心吗?只要我一提,那么助力立刻就会变成阻力,若四下都是阻力,又如何能成事?”
他声音低沉下来,“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握有生杀予夺之大权,只有走到那个位置上才能不受任何掣肘。要秦毓章或是哪一个人死,要秦氏或是哪一族覆灭,都在一念之间,难道你没看明白吗?”
贺今行良久无话。
嬴淳懿陪他静坐半晌,开口道:“你今天来,只当是我请你来,有意拉拢你。”
贺今行心中泛起带着苦涩的迷茫,作为臣子就不可以吗?
这一丝情绪转瞬就被他抹去,他起身告辞,低头时说:“纵然官低位卑,我仍然想试一试。”
不论他是什么官,哪怕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他都希望他的国家和同胞能过得更好,并想要为此奉献他的力量。
不去试一试,他不甘心,他不能平静。
骄阳似火,鸣蝉声声。
贺今行从公主府出来,经过萃英阁,经过六部官署,走到皇城正门前,再直下玄武大街。
这条宣京城里最中正最长远的直道,从治城之初就被规划在内。建造至今,不断向南延伸,绝不缩减。
靖宁公主的和亲队伍在这条路的起点启程,孟先生的言官生涯在这条路的尽头终结。
无数人都走过这条路,他的爹娘,他的亲生父母,也包括他自己。他年幼时由持鸳姑姑陪着从稷州入京,后来和横之一起离京各赴前路,都走的这条路。
此时此刻,他再度步行在大道上,穿过热闹的人流,当年飞驰的马车仿佛迎面奔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