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月隐
严启瑞这下可慌了神,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老二媳妇,不过几晚上的事,怎么就让太太看穿了呢?晚上吃了饭,他破天荒地在太太屋里歇了一晚。
许多年不曾踏足的地方,猛一进来,严启瑞不免有些茫然失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太太这间屋,原来是严公馆采光最好,陈设最富丽的一间,如今却都大改了。
玻璃门被暗青色帘布压得严丝合缝,留声机也不知唱没唱过……进门左手边有一张榻,应该是他太太寻常抽烟的地方,边边角角还有明显的烧烫痕迹。榻的东西两侧各放了一只瓷青花樽,都是有些年岁的古董,北边黑漆漆的壁龛里数十年如一日地奉着那座小金佛,单看面相,倒像是太太自己坐在那角落里,一人一佛,如出一辙的死气沉沉。
一堆死物里,只有头顶的水晶吊灯自顾自地亮着,但也于事无补,这屋里还是阴森得可怕。
真不愧是疯子的住处。
严启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刚进来就动了离开的心思。
严太太尚且察觉不到丈夫的异样,她原躺在烟铺里,看见严启瑞进来,就兴兴头头地收了烟枪,又虚扶一把鬓角,才开口说话:“你愣在门口干什么?过来坐啊。”
严启瑞顺着他太太枯槁的右手往上看,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太太不知什么时候也学着外面的人烫了一头鬈发,穿旗袍戴眼镜抽鸦片……这跟他印象中那位挽发梳髻戴大首饰的妻子全然不同,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时候,他太太又说话了:“启瑞,你过来呀。”
严启瑞一生见过不少风浪,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官场上的阴谋算计,他从没害怕过什么。可今天,他站在自己妻子的房间内,竟无端觉得心里发慌。太太还是那个容貌秀丽,言语斯文的太太,就是老了些,岁月催人的痕迹重了些。按理说,他不该这样心惊胆寒的。
“烟湄,二少奶奶的事,以后就别提了罢?”严启瑞终于想起来,他太太是前清名士之后,有一个很中听的名字——娄烟湄。
如今,老态渐显的烟湄已经坐不稳了,只能半靠在榻上喘粗气,一听严启瑞的话,就哈哈大笑。夜深人静,她那笑声却平白有种穿透世事的嘹亮,听得人头皮发麻。
严启瑞被太太这样一取笑,心里越渐不耐烦。在他看来,娄烟湄这个人从年轻时候就蠢,老了也很不必要变聪明,就算知道些家庭密辛,也必须装聋作哑。
不然,要是闹将起来,这家里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烟湄还是那样前仰后合地笑,严启瑞就向她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看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起太太扔到桌上的烟枪,哐当一下掷到地上,怒道:“娄烟湄!你不要跟我耍花样!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
严启瑞越是气急败坏,他太太就越是发出凄惨又响亮的笑声。
最后,还是严太太自己笑累了,她才舍得调动脸上的肌肉,又换了个表情,转而放声痛哭。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娄家还权势滔天的时候,严启瑞也不像这样不拿她当回事的。
物是人非,悲凉愈甚。
“你睡谁不好,你睡自己的儿媳妇?你明知道我恨老二,我恨你天南海北地讨小老婆,我恨你家里家外地生孩子……这么多年,我的日子不好过,你们一个赛一个地逍遥!从今以后,谁也别想好过!尤其那个贱妇,带着她生的孽种去死!全都给我去死!”
烟湄终于肯露出她面目狰狞的模样,这才是严启瑞熟悉的太太,这样的太太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因为没本事。
严启瑞没来由地在心里松了口气。过后,就还是轻飘飘地离开,只留给他太太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他从太太屋里走出来,忽然就感觉能顺畅地呼吸了,脚步一转,他决定去找另一个女人。严公馆后面几间屋本来住着好些姨太太,但他嫌她们老了,最后,他还是去了儿媳妇屋里。
冯曼近一年来,晚上都不敢阖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床上多了一位访客。这夜里,那人熟门熟路地找过来,窸窸窣窣躺到冯曼身边,随即便开始动手动脚。
冯曼紧紧揪住自己的衣领,她想大声喊叫,可是不行,喊出来了,她会死得很难看。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寡妇,在严家,在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真正可怜她,人们只会可怜一种虚泛的悲哀。而对于一个具体的满身伤痕的悲剧性人物,他们又是避之不及,生怕被沾连的。
严启瑞似乎带着很大的怒气,他把在太太那里积累的所有不满都发泄到冯曼身上。他在她身上无情地捣弄着,一下重似一下。冯曼受不了这种屈辱,她两只手无助地在半空中挥舞着,终于,她痛苦地哼叫起来。
“刺啦”一声,她把床帐扯裂了。
等一切平息,天就亮了,严公馆的人开始正常活动。难得一个艳阳天,所有人都很高兴,就连一向阴晴不定的严太太也没有对她的两个媳妇发脾气。她从前管二少奶奶生的小少爷叫“野种”,现在她变了,她天一句地一句地叫起宝贝来。
她说,那是她第一个孙子。笑呵呵地,一副老怀安慰的模样。
自此,严公馆就真变成一个烂泥地,好人在里面一刻也待不住。
王颐刚嫁进严家不满一年,对于那家里的污糟总有些一知半解。只有二少奶奶的事,她心里多少是有决断的。就这么,她说什么也不肯在严公馆住了,决意要搬出去。
家里这样礼崩乐坏,子陵自然也没法说妻子的想法不对,只不过他还有个亲娘在,顿时便为难起来。
可王颐却是不管不顾,她早上起来先跟子陵商量搬出去住的事,晚上等子陵从公司里回来,她就已经连外面的住处都找好了。
子陵认为妻子的做法有些操之过急,所以言语间总是躲闪居多:“三哥总不在家,爸爸今明两天又预备往上海去,我们要是也搬走了,光剩一大家子老幼妇孺,家里不就全乱套了?我在想,搬出去这个事,咱们是不是可以徐徐而图,不用这样火急火燎的?”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王颐正忙前忙后地收拾行囊,看也不看侧躺在床上的丈夫,“你母亲总是刁难我,你自己有眼睛可以看,不消我多说。她倒还罢了,我总忍得受得……可现在,你父亲……总之,我非走不可。”
这些天因为二少奶奶生的那个小孩,家里就不大不小地闹了好几回,子陵在外面的事情本来就多,回了家还要断案,实在心力交瘁。王颐在一旁来来回回地走,像一个松石绿色的魅影般神出鬼没,子陵不禁皱起眉头,恳求道:“好歹再等一阵子,就当是为了我,行么?”
冯曼生的那个小男孩儿先天不足,很爱哭,王颐午后抱着哄过一回,那感觉就像抱一坨软趴趴的猪肉,她到现在都觉得手上粘粘糊糊的,一种血油混合感,怎么洗也洗也不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王颐停下翻箱倒柜的动作,一屁股坐到皮沙发上,又说,“你还想等到哪一天?等到我也像二少奶奶那样,替你生一个弟弟出来?到那时候,你会替我主持公道么?还是跟现在一样,冷眼相看,坐视不理呢……严子陵,我真后悔……”
子陵知道王颐在后悔什么,其实他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家里还有这许多出人意料的腌臜事,他就不该娶妻。
他痛苦地嘶喊起来:“那你要我怎么办呢?我母亲疯了,拜我父亲所赐,我的哥嫂妹妹,他们连起手来打造了这个荒谬的家庭……你是我的妻,我真心求娶的太太,你问我讨要公道,我上哪找给你?”
王颐听不进去这些话,她强打精神站起来,随便收了几件旧衣裳,就高声喊小丫头叫来一部汽车,她坐上就走了。
四少奶奶这样明晃晃一走,严家的人,除了子陵,全都不明就里。佣人们又爱嚼舌根,一件事颠三倒四地说,最后面目全非,就变成了四少爷和四少奶奶婚姻进行不下去了,两个人决定协议离婚。
家里面听风是雨,外头的人更是以讹传讹,没多久,严子陵和王颐过不下去的消息就在他们那个圈子里热热闹闹地传开来。
卢照近来忙着衙门里的事,倒不怎么关心这些流言蜚语,子陵夫妻俩闹得满城风雨,她还是跟秋原闲谈的时候听说的。
“那家里的事,我隐约听伊文提过一两句,是有些离谱。但这到底怪不到严子陵身上,六小姐要是跟他置气,最后夫妻情绝,倒是可惜了……那样合适的两个人……”
卢照认认真真地分析别人家的事,秋原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一句话不说,只是笑。
笑了一会儿,他感觉闲得发慌,就打开卢照的琴,随意按了几个键。他没正经学过这个,只记得一首很简单的乐谱,弹出来的调子也有些滑稽,但到底也还能称作一首音乐。
所以卢照就没有急着纠正,夫妻两个紧挨着在琴凳上坐下,秋原在前面弹一些乱七八糟的,卢照就在他后面,弹一段悦耳动听的。
这两种调子,演奏手法截然不同,艺术造诣却难分高低。他诉说他的心事,她回应他的心事,音乐的好坏,反而没什么人在意。
“卢照,我们来南京很久了,你一直很忙……有时候,我觉得很幸运,你忙完还会回家。有时候,我又觉得很孤独,因为你只有忙完的时候,才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