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月莹
锦如还是为着婆婆的死才赶来重庆的,刚到没几天。卢照见她的次数不多,见了面打招呼还有些恍惚。倒不是为着锦如和秋原那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是锦如的变化着实惊人,她原来是十足娇气的,现如今在王颐身边站着接待客人,却是长身玉立,一派从容。
就是秋原,也免不了暗自吃惊。
严家的房子一如既往的宽绰,庭院里既有戏台,也有能跳舞摸牌的地方。男人们大多在听戏,秋原总还是要过去露个脸、客套一二才像话,剩下卢照挽着孟瑛,一时倒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王颐娘家那一串姊妹都霸者牌桌不放手,有几个卢照倒也见过,想上去问个好,到底交情一般,孟瑛又人生地不熟的,带了她去恐双方尴尬,反而不美。
孟瑛看卢照一双眼睛滴溜转,终于想明白自己原不该跟着来的,霎时红脸道:“贵府的车还在么?不然我先回去罢,免得你费心安置我。”
卢照看她这样扭捏,想是极难为情的,不免笑道:“难得来一回,做甚麽又要走?你放宽心就是,四少奶奶不是那起子狗眼看人低的,她要那样坏,我就不带你来了。”
严家四少奶奶或许随和好相处,可孟瑛看着满院子的衣香鬓影,还是忍不住有些怯。总归都是些上等体面人,他们沾了她这样瓦泥一般的事物,只怕还要嫌脏。何况,真要当众闹出笑话来,不就等于砸严家四少奶奶的场子么,那也太缺德了。
孟瑛思前想后,还是要走,卢照又去拉她,激将道:“素日见你是个胆大的,怎么这样就吓到了?”
她们俩这样拉拉扯扯,不知怎么被锦如看到了,她又大大方方地上前来周旋,拉了卢照的手问:“阿照,这位姐姐贵姓?咱们想必是第一次相见了。”
锦如的态度是那样和善,面对穿着打扮落入下乘的孟瑛也是一样的好客。孟瑛不禁跟着放松面颊,也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卢照想起来她们两个素未谋面,便以一种说媒的口吻介绍起来:“大名鼎鼎的沈锦如小姐,料想是不用我多费唇舌的。至于孟瑛嘛,她就是个胆小鬼!”
互相通了名姓,便更说得上话。锦如平素就不喜欢搭架子,这时便一只手挽卢照,一只手又去拉孟瑛,脸上还是平和的笑:“阿照那样一张坏嘴,难为你跟她做朋友,真受得了。”
其实锦如跟卢照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平常也没有很多往来,但真在甚麽场合碰见了,似乎又很聊得来。是一种很奇怪的友谊。
锦如把人带到一处很暖和明亮的茶厅,又招呼卢照和孟瑛先后坐下,小丫头们立即捧了几只玻璃碟子上来。卢照一看里面装着各色糖果就笑:“你拿我们当孩子哄呢。”
伊文今天是娇客,荦荦又有一点依恋她母亲,家里家外这么多人,王颐必是忙不过来的。锦如有心出去帮衬一二,只嘱咐卢照说:“你替我好生招待孟姐姐,外头正忙,我就失陪了。里头坐着要是无聊,就让小丫头领了你们出去听戏打牌。或者,等我和四弟妹忙完这一阵,就来陪你们,只不过,王家的女孩子可都是赌坛圣手,你们的钱袋子最好捂严实点。”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锦如前脚走,伊文后脚就进来了,步履匆匆的,倒像是赌气一般。
卢照一块点心还没送进嘴里,就被伊文抢了去。她眼眶泛红,看着又像是哭过。卢照拿不准出了什么事,只好先拉着好友坐下,轻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伊文一只手紧捏着桌角,眼泪夺眶而出:“凭什么人人都要来做我的主!”
卢照这才听出来,王颐办这场相亲会,伊文竟是不同意的。她们姑嫂一向不外道,这样大的事,王颐竟然一手遮天办下来了,确实匪夷所思。
孟瑛完全蒙在鼓里,只知道进来一位单弱清灵的小姐,正拿着帕子哭天抹泪。她这时候真是后悔不迭,严家这场宴,说什么都不该来的,太格格不入了。
卢小姐显然跟那位新进来的小姐关系很好,孟瑛看她们像是要说体己话,便自觉地让了位置,笑道:“我先去前头听会儿戏。”
伊文这里毕竟是人生大事,卢照总要听听她的意思,对孟瑛,她只能歉然一笑:“姐姐先去外头等我,我随后就到。”
孟瑛从茶厅里出来,便有小丫头替她引路,她摆手表示不需要。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今天来严家,无非存了一点见世面的心思,嫁给李鸿也快十年了罢,连富贵气象的影儿都没见过呢。能跟着卢家大小姐混进上等社会打个转儿也好呀,过不上这样的日子,眼馋肚饱,能看一看,回去吹牛也有话说。
然而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高门难进,这话一点不假。
什么都不知道,跟谁都不认识,要不是卢小姐肯提携,真不知要出多少洋相。孟瑛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顺手就拧下两片石楠叶在手里揉搓起来。她早应该明白的,贪慕虚荣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孟瑛兀自想着心事,突然有人从背后喊她。
“喂,树叶怎么惹你了,你把人家都揪烂了。”
是柴怀叙。伊文今天要会面的那个人,不过孟瑛那时并不知情。
担心会给卢小姐惹麻烦,孟瑛转身就往里走,柴怀叙又含笑道:“你很怕我么?”
孟瑛一面走一面答他:“我作什么要怕你?我是嫌这园子逛着了无生趣,没意思。”
严家这一方花园比起南京来是差远了,景致太过寻常,只有石楠树上结着红彤彤的果子,玲珑可爱。
柴怀叙是第一次到这来,母亲起先说相看严家的小姐,又说表姐王颐会从中撮合。来了才知道,甚麽都没有,严五小姐根本连面也不露,表姐忙着照管其他宾客,也不怎么理人。
来之前就知道,这门亲必是成不了的。柴家不过是王太太娘家的一门远亲,跟严家那位四少奶奶甚至可以说八竿子打不着,严五小姐听说又是个喜好文墨的,柴怀叙读书纯是半吊子,硬凑成一对也不相当。
柴怀叙哈巴狗一样去追孟瑛。他在屋子里闷坏了,好容易遇见一个同病相怜的,就想拉着一块说说话,逗逗闷子也好。
“他们这会儿正在里面豁拳斗酒,你若不怕醉,尽管进去!”
孟瑛是一个酒量捉襟见肘的山东人,喝一点就吐,万万上不得酒桌。卢小姐跟郁先生都各自有事做,此时去找他们也是无益。左不过那时候男女交际已开明许多,孟瑛索性也做一回新式女人。
恰好不远处草坪上有个秋千架,孟瑛自顾自坐了上去,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跟在她身后。她立马反客为主,质问道:“你是谁?”
“我姓柴,严家四少奶奶是我表姐,我母亲是苏州王太太的舅表姊妹。”
说话这样饶舌,孟瑛立时就有一点不耐烦,她丈夫李鸿就是这样的男人,一句话颠来倒去也说不明白,是个抠门的大结巴。姓柴的年纪轻轻,怎么就有这种讨人厌的毛病。孟瑛不说话了,她对冒冒失失的年轻男人并没有多大兴趣。
抑或,她对男人这种东西早已经失望透顶,一个李鸿就够人受的了。
柴怀叙也将要二十五了,倒也不是没见过女人,他大概也能猜出面前这个女人的年纪。至少不年轻了,尽管相貌还是周正,人也清瘦,但岁月风霜的痕迹藏不住,眼神更不单纯,可能大上十岁也是有的。婚应当早就结过了,但丈夫肯定对她不好,她的眼睛里尽是冷漠。
被爱的人绝不会这样。
柴怀叙默默揣度了一会儿,又抬眼去瞧孟瑛,已经在心里将她认定为一个极有风韵的女人。并非世人想象中那种妩媚,只是寒素,薄薄一件菱格大衣,眉毛又细又长,瘦出尖下巴,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件像样的首饰。只有襟上那一只心形梅花胸针瞧着还有一点别致,但那也是铜鎏金的,已经很旧了。
孟瑛轻轻踮踮脚,秋千就自己往外飞。她早已经过了人倦彩绳闲的年纪,人在秋千上坐着,心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眼底浓愁,怎么也散不开。
柴怀叙待要讲话,孟瑛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怀叙不解,脸上挂着一个颇为局促的微笑,他是准备放出手段来蛊惑她的,奈何她的戒备心实在太强。
孟瑛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只用看孩子的目光看柴怀叙,是的,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一个不知事的孩童。
“你似乎,很讨厌我?”怀叙笑问。他终究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