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月凉
不怎么留意似的,重庆的秋天就过了。
在南京,这季节天空一定是明净的,梧桐叶落满长街,台城烟柳装着六朝旧梦,捧了茶在回廊下晒太阳,世道再怎样动乱,总有一份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安静惬意。
重庆当然是截然不同的地方,街道上几乎看不见落叶,枝头青绿历经春夏秋三季,已经变得越发苍翠,然而漫山遍野都还是生机。唯一能让人感受到春秋代序的,不过气温低了点,出门还得考虑要不要多添衣裳。
梧桐树似乎很少,桂树和黄葛树要更常见。重庆又喜欢落雨,桂花香气时常都跟巴山夜雨夹杂在一起,黄葛树根深深扎进土壤,遒劲的样子很像当地土著。独自哀婉伤嗟并不是重庆人会做的事,他们更喜欢一屋子人拉拉杂杂地说话,就时局政治高谈阔论,畅意时拍手叫好,市井人生,快意江湖。
这天刚下过雨,雾气一时半会儿散不开,卢照从玻璃窗往外望,低声道:“这应该是最后一场秋雨了罢?未必十一月了还不入冬。”
秋原在心里算算,竟然再过二十几天就又是冬至了。重庆的雨季,未免太长了些,也难怪卢照总在噜叨下雨天怎样怎样。出门必得备伞,走路容易沾泥,卢照有几双玲珑秀气的新鞋,苦于时气糟糕,一直都没机会穿出去。
想了想,秋原道:“过来这些日子,咱们总为生计奔忙,活得太没意思了。你赶紧坐起来,我领你出去逛逛,听孟瑛说,公园里的海棠开得纷纷扰扰,可漂亮了。”
孟瑛是个山东人,她对于南国的秋,应当也是一知半解。卢照犹自不信,她手上常年有一块烫伤疤,就在虎口处,念大学的时候跟男同学打架,被开水壶烫的。遇着下雨天,那疤隐隐就有些发痒,卢照就拿手抠着玩儿,说:“我不出去,天冷了,到时候海棠没看到,冻得四肢僵硬,一点不划算。”
秋原是知道昨儿华盛商行送了两件灰背大衣来的,想着不过卢照母女俩一人一件。他有意哄着太太出门,便自己去橱柜里翻检,过了一会儿,依旧扭过头来问:“我瞧你穿那件珊瑚色的曳地旗袍,外罩裘皮大衣,简直不要太标致。好好的衣裳,怎么收起来了?”
只要郁秋原愿意,他就很懂得讨人欢心。卢照听了奉承话,跟着就半坐起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大衣我送了孟瑛一件,天气越渐冷了,她整日披着一件棉布褂子,太不像样。若以她先生的脾气,只怕冻出病来,连药都没的吃。”
孟瑛的丈夫姓李,倒卖皮货的,家境还算殷实。就是太吝惜财货,守着银钱不让使,除去夫妻俩,另还有三个女儿,一家五口现在缙云山麓赁了房屋住,连电石灯都不让点,女人家换季的衣裳钱当然也是不肯出的。
秋原对那姓李的不大瞧得起,做男人做到那份上,连老婆孩子的衣裳都不肯置办,实在太不要脸。
“孟瑛还有好几个女儿,既是没钱过冬,一件灰鼠皮的衣裳给了她们够么?还是不要闹出人命才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到底太伤阴鸷。”
卢照心知自己这个丈夫是有一点怜贫惜老的,便“啊哟”一声道:“郁秋原,你是不是傻?那件裘皮大衣你以为孟瑛会穿么?大不了拿去时装公司换了更便宜的,那衣裳总值个几百块,换几身普通材质的换洗衣物,总不成问题。只孟瑛那个先生太可恶,这世上的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这样大的罪名,秋原可不敢认,赶忙就开始告饶:“好太太,你要骂那姓李的,就开诚布公地骂,我大力赞成!千万不要治无辜者的株连罪,我可是清清白白好人一个,没得叫混账东西连累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往床边走。卢照侧躺着,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怕着凉,玲珑有致,活色生香。秋原想起太太昨晚的风情,又有些动心,一把将人拦腰抱起,作势就要吻。
卢照本来还在捣鼓青花香炉里的灰,被郁秋原吓得赶忙丢开手,因她整个人悬在空中,下意识就去抓丈夫的脖颈。
郁秋原手上的力气并不小,稳稳当当把卢照抱起来,放到梳妆台前,信誓旦旦地说:“今天我替你上妆。”
说着,他胡乱拿起一只发网就要往卢照头上戴。卢照不堪其扰,终于打掉他的手,赌气道:“唉呀,郁秋原,你真烦!不要你来捣乱!”
秋原心安理得地笑着。
那天当然还是按照约定,去公园看花。
重庆的秋,似乎是有些与众不同。一场寒沁沁的秋雨并没有让万事万物陷入寂寥,反而重新焕发出生机,公园里不仅秋海棠开得绚烂,紫藤架上依旧满身花影,各色山茶开了一路,醉杨妃的确灿若云霞。
秋阳弄光影,忽吐半林红,难得好时光。
要依着卢照,她会把兰花排在四季花卉之首,红的,白的,粉的,带斑点花纹的,都很好看。秋海棠嘛,贵气清雅有余,却少了几分红花欲燃的艳丽,又不像牡丹芍药那样花团锦簇,着实担不起“国艳”一说。
但还是遇见一簇生长得极为俏丽的,卢照用手指给郁秋原看:“霜未降,风未冷,难为它开得这样好。”
秋原反问:“你想要么?我去偷。”
卢照赶忙拦住他,挤眉弄眼道:“你别呀!不要随便偷东西!”
秋原虽不是惜花之人,却也没有随处攀折的习惯,他只不过是看太太喜欢,便想借花献佛。
“篱落秋花未得霜,若能据为己有,也是一桩美事。阿照,没事的,我来偷。”
卢照看他又要伸手去掐花,吓得连连摆头:“我不要!你别胡来啊!这世上好看的花那么多,我还能见一朵折一朵不成!郁秋原,你听我的!”
他们小夫妻当众嬉闹,路过的人都不免要多留意两眼。卢照微微红了脸,牵起郁秋原就往前方的廊檐处走,那地方因为重重花木掩映,等闲外人瞧不见。
花架最深处有一面墙,上面斑驳地长着一些爬山虎,卢照先靠上去,秋原跟在她后面,也靠了上去。
那时空气中氤氲着多种花香,霜风细细吹到身上,平堤落日,辽远清寒,并算不得冷。但卢照还是像模像样地拢了拢绿玉斗篷,说:“你这样牵我的手,倒真有张恨水小说里那种白头到老的感觉了。”
秋原并没急着答话,只是侧过头来,盯着妻子的脸看。
那样深情又痴迷的眼神,卢照有些招架不住,只得低下头去,说:“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么?郁秋原。”
这一次,秋原还是没说话。他只感觉自己胸中有一份很绵长的爱,不知如何倾泻。卢照微微颔首,他也跟着低头,轻轻吻了上去。
在那样澄澈恬静的的环境下亲吻,似乎更容易忘情。郁秋原并不像往常在家时那样克制,他放任自己的唇舌肆意游走,从卢照的唇瓣到下颌再到肩颈,最后又回到嘴角。
卢照的意志是很清楚的,秋原环她的腰,她还抓他的背心算作回敬。后来,郁秋原的动作就越发惹眼,他的嘴一刻不离卢照,他的手却上上下下移动。他一寸一寸抚摸过卢照的上半身,又问:“我可以亲那里么?隔着衣裳……”
卢照还来不及想到底是哪里,他已经先入为主地亲了上去。冬天的衣裳明明很厚,但卢照还是能感受到郁秋原正在舔弄她最薄弱的地方。
她终于低吼出声:“不要在这种地方呀……郁秋原……”
她那位素日以听话著称的丈夫,这一次却表现出极大的违拗。卢照伸出手去护住胸前,却不管用,郁秋原又偏头去咬她的唇珠,一下轻一下重,他在挑逗她。
醉杨妃那样好看的花,在艳若桃李的卢照面前,终究逊色。浑浑噩噩的时候,秋原还不忘记恭维人,他说:“卢照,你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卢照的脸越来越烫,她感觉自己像跌进熔岩里,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阴历十一月,严家也在重庆安顿下来。搬家,归置家产,收拾新房,王颐忙得不可开交。先前跟王太太约定替伊文相亲,一时也无法兑现。又过了小半个月,好歹家里的事情轻省下来,王颐又想出面保媒,偏严太太又要死要活地闹起来,到底没成事。
娄烟湄这病,外行人都知道是没有活头的,多少参汤补药都无济于事,全靠鸦片吊着。但也没有人会认为她会死,俗话说祸害遗千年,看着病病歪歪,实则长命百岁,这样的人也有。
王颐更没想过她婆婆会死,三天两头都在闹病喊痛,谁又当一回事了?老妈子到四房传话,说太太快不行了,王颐也没往心里去,只照惯例请了医生上门打针。
差不多到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进上房替太太烧烟的小丫头才跌跌撞撞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死人了死人了。王颐这才感觉事态不好,但她还是存着怀疑,谁叫娄烟湄总拿生死吓唬人?
进了上房,严太太无声无息地横在烟榻上,瞧着还真有几分骇人。屋里没点灯,王颐看不清婆婆的脸色,刚准备叫小丫头开电,娄烟湄却凄厉地叫喊道:“别看我!别看我!”
王颐听到婆婆的叫声,心里五味杂陈,既松一口气,庆幸人还活着,又隐隐觉察出失望,她怎么还不死?
因为严太太怕光,小丫头就只捧了一盏小灯进来,王颐自己接过去放到圆桌上,又才说:“您哪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