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秉昆让柱子到客厅坐下,他自己仔细地拉上厚窗帘,把门关严了,客厅立刻暗下来。播放那盒录像带之前,周秉昆怯怯对柱子说:“王玉柱,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柱子问:“什么?”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你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好啊。”
“还有,你看过后,不要因此而看不起我。”
“哦。”柱子疑惑了,猜不透将会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喃喃地回答道,“好啊。”
周秉昆开了电视,把录像带插进录像机,然后快步走回来坐在柱子旁边。两人都紧张地等待着,电视屏幕闪了一下,没有任何过渡地,突然显出了两个拥抱着的外国男人,赤裸着,交颈相吻,强壮的胸肌与腹部紧紧贴在一起,手臂环绕着对方的肩或头,一口一口深深地吻下去。
柱子脸红心跳的,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这时镜头尚在两个赤裸男人的上半身,周秉昆家的电视是进口的彩色电视,图像清晰,色彩逼真。柱子感到惊慌,他自认为这惊慌并非完全来自于被镜头锁定的两个赤裸的成年男人,这镜头带有一定的侵犯性,让无数人可以不怀好意地窥探到他们本该隐藏起来的一幕;但他更确定地认为这种惊慌部分来自于坐在自己身边的周秉昆,他觉得周秉昆对他也是不怀好意的。
两个外国男人吻得越来越带劲,“嘬,嘬”地响着,“嗯,嗯”地着,柱子感到全身发热,他的口中有了多的唾液,强忍着,不敢在周秉昆面前发出下咽的声音。这时镜头开始往下移,看不到大口大口咬向对方的嘴了,上面只剩下热情耸动的喉结。两个贴在一起摩擦的肚脐出现了,渐渐看得到大腿与腹部之间那道敏感的明显的沟,旁边没有毛,被剃光了。柱子的思维停止了,大声地咽了一口唾液。两个外国男人是侧躺在床上的,应该私密的器官没了遮掩,清晰地放大在屏幕上,硬硬地翘着,急切而活泼地抵在对方起伏的身体上。柱子热血翻涌上头顶,脑中“轰”地一下,空白了。
他身体僵直,两眼发直,不知道谁先动了一下,那一刻他和周秉昆都慌乱而紧张地摸向了对方的手臂。
许多年后,柱子才能坦然地面对他生命中不请自来的一切,而在这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周秉昆在他的人生旅途中究竟出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为他的信念推波助澜还是把他一步步拖入欲望的深渊?是让他更清晰地辨别出情与欲的区别还是更加茫然无所知?他不明白他和周秉昆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他怀疑周秉昆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还是他们两人各有自己的理解,只是错位了?他甚至想到这些事情只有他才会去苦苦求解,而周秉昆浮躁的大脑完全没有想过。
那一次的录像带他甚至不能坚持看到10分钟处,剩下的画面只是一些片段的记忆:一只手从正面正中一路滑到腹部像炽热的车轮碾过一段起伏的丝绸,握住一根蓬勃涌动的生命,从前边,从后边,沿着火热的肌肤一寸一寸地吻下去,咬下去,同时接受爱抚的两点或三点,或相对或相背的两个完全接触无法控制的身体,或硬挺,或松弛,毫无顾忌地深入到不曾想象过的部位;几次在闪念中茫然地追问怀中温暖而期待的身体是谁,有时明明白白地想起周秉昆的衣服是被他扯掉的,周秉昆的身体有奶味儿像婴儿,他完全拥有了,可以彻彻底底地用身体掌控;周秉昆不停地,突然大喊一声:“疼!”他知道周秉昆汗流浃背,狠狠地抱紧了,抓紧了,他也大喊了一声,像是驶入了天堂的列车,在安静而宁静、昏暗而又耀眼的一处陌生的时空中沉沉睡去。
柱子醒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他觉得冷,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屋顶陌生的窗帘。他有过短暂的迷茫,很快想起这是在周秉昆的家,外面是喧闹而明亮的世界,而此处是昏暗而凝滞的秘密。他扭头,周秉昆仰躺着还未醒来,张嘴发出鼾声,整个身体白白地垂落在沙发上,已经成熟的男人器官软软地倒在毛发中。
最初只是对周秉昆的身体有些微的厌恶,觉得房间光线的昏暗与周秉昆皮肤的虚白搭配得让人不舒服,可是渐渐的,柱子望着冷而凌乱的房间开始陷入恐慌,像是堕入了不可挽回的罪之深渊,他无法理解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他快速穿上衣服,急切地想离开这个不愿再次面对的地方,他对这里不熟悉,也不愿去熟悉。走之前他去周秉昆的床上抱来一床棉被,抖开了,丢在周秉昆的身上,周秉昆在睡梦中扭动了一下身体,并未醒来。柱子关上门走了。
他站在大街上无处可去,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匆匆忙忙地赶往自己的方向,他突然伤心地明白自己的人生是没有方向的,王M泽虽然陪伴着他,但是王M泽有王M泽自己的方向,不可能陪着他一辈子。他觉得自己难过到了极点,有一种眩晕,只能向王M泽寻求援助,此时此刻,唯有王M泽是他灵魂的支撑。他摸摸口袋,还够买一张去往王M泽母亲家里的公交车票。
站在站牌下等车的时候,他清醒地认识到就算见到了王M泽又能怎样,他不可能把这些事情讲给王M泽听,就算讲出来了,王M泽也不可能有解决的办法,有些事情是命运,只能自己默默承担。他犹豫着衡量还要不要去找王M泽,可最终说服不了自己的脚步,公交车来了,他毫不迟疑地上了车。
他觉得额头冰凉,从来没有过的疲惫与困倦,就靠在车窗玻璃上沉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公交车走走又停停,车窗外是尚未结束的灰色的冬天。
他差点儿坐过站,挤过人群冲下车门后,从路边的商店里看到已经快12点了。他顺着巷子低头匆匆地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听到老太太的声音在前边响起来:“柱子。”柱子抬起头,看到老太太提着个大饭盒正迎面走过来。
柱子疑惑地问:“奶奶,你要去哪儿?”“我去医院给M泽送饭,他住院了。”“啊。”柱子的眼泪突然间就流了出来,“我叔怎么了?”柱子流泪是因为旧伤加新愁,正是感情脆弱的时候,又听到这个消息,等于是往新鲜伤口上撒盐。老太太慌了,她没想到柱子和王M泽的感情这么深,本是一个需要安慰的老人,此时却反过来匆忙地安慰柱子。
“柱子你别哭,M泽不是什么大病,前几天他们单位检查身体,他有肝硬化的迹象,所以去住院治疗。其实不住院也可以慢慢调养,但他们有这个医疗的福利,所以才住到了医院里。你别想得很严重,快别哭了。”可是柱子的眼泪流个不停,用棉衣的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止住了,接过老太太手中的饭盒,陪着她一起去医院。
王M泽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正坐在病床上看报纸,房间暖暖的,好几张病床,可是只有王M泽一个病人。柱子搀扶着老太太走到病房门口,急不可耐地先推门进去了,王M泽的目光离开报纸,抬起头来笑着向柱子打招呼:“柱子,你怎么来了?”看到王M泽并无痛苦之色,柱子放了心。他回头扶老太太进来,两人搬了凳子分开坐在王M泽的床边,一边一个人,老太太把饭盒掀开,有两层,一层是米饭和菜,一层是个汤。王M泽问柱子:“你一定还没吃饭。还好我妈妈每次给我送的饭都多,我给你拨一半。”柱子说:“你快吃饭吧,不用管我了,我不想吃。”柱子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是没有胃口吃饭。但是王M泽不理睬他这句话,拿过饭盒的盖子,在老太太的帮助下把饭菜拨了一半到盖子上,这时才发现没有另一双筷子。老太太对王M泽说你先吃吧,吃完了我去把筷子洗一下给柱子。王M泽看了一下柱子,笑着说也好,反正柱子不嫌弃我的口水。
柱子望着王M泽的脸,觉得明显苍白了。他心里难过,把这个发现说给王M泽听,王M泽说不是苍白,是病房的墙太白了,映得人人脸色都苍白,医院嘛,就算没有病,进来以后也会觉得身体有问题。
王M泽问:“柱子,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情绪不对,学校里没有发生什么事吧?”柱子说:“没有。”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突然间万千苦楚让他忍不住又要流眼泪,干脆“嗵”地一下往前倒在王M泽的腿上,把脸埋进棉被里,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
王M泽和老太太都吓了一跳。王M泽放下手中的饭盒,手伸过来拍了拍柱子的后脑勺,着急地问:“柱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都长成大人了还哭,快别哭了,有什么事给我讲一讲。”柱子泪流不止,不敢抬起头,头埋在王M泽腿上的被子里一动不动。王M泽又说:“柱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老这么只顾自己哭,不说话,只会让叔担心,我一担心,肝脏就会有压力。”老太太小声告诉王M泽:“柱子是不是被你的病吓坏了?刚刚听到你住院,就已经哭了一次了。”王M泽“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沉默地坐着,只用暖暖的大手轻轻地摩梭着柱子的头,从头顶到脖颈,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