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黑幕:1938年的权力高层》(4)
第一部重庆出逃
第一章蒋介石的敏感并非空穴来风
1938年12月6日夜。从上午起,桂林就下起大雨。入夜以后,更是电闪雷鸣,狂风猛烈地抽打起雨鞭。漆黑的夜幕、金蛇似的闪电、哗哗的雨声、摧枯拉杇的大风……交织起来,将天地缝合在了一起。
偌大的一座行营沉浸其中寂无声息。只听见在隆隆的雷声中,暴雨在窗外那些肥大的蕉叶上、疏枝垂柳间急促地敲打着,啪啪的脆响枪关枪似地响个不停,悲怆、凄凉而又带着某种紧张。借着从天空中不时划出的闪电,可以看见,庭院中、假山后、竹梢下、幽篁翠柏中不时有钢盔、枪剌闪着寒光。不用说,委员长的桂林行营是明松暗紧,戒备森严。
庭院深处那幢法式小楼,在粘稠的夜幕中经受着冷雨冲刷。四周一遍漆黑,惟有在它的二楼正中,一扇窗户中泻出的一缕晕黄的灯光,刚刚斜斜怯怯地从楼上投下来,便立刻为黑暗所吞噬了。
差五分钟22点。国民党中央政府秘书长兼委员长侍从室第二处主任,时年48岁的陈布雷提前来到委员长办公室门前。门没有关,委员长在等他。陈布雷却没有进屋,而是不声不响地伫立门前,透过挂在门楣上的编织精巧的竹帘往里看。因为电压不稳而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身戎装,身肢瘦削而笔挺的委员长背对着门,像枚苍灰色的铁钉,一动不动地钉在窗前沉思着什么。
如果不是陈布雷,任何人见到这个场面,要么吓一大跳,要么不知所措。但是,他不。作为委员长的同乡,作为蒋介石在1927年2月亲自介绍加入国民党的党员,作为深为委员长信任、倚为文胆,长期为蒋介石草拟一系列重要文件的陈布雷,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应付裕如了。
委员长的这间办公室兼作卧室,是个套二房间,相当简洁。外间是公办室,里间是卧室。办公室里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也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引人注目的是屋子正中那张办公桌,相当的阔大锃亮。桌上左面摆有一架红色载波电话。桌面很干净,看不见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件。当中摆着一只盛着清花亮色白开水的玻璃杯,旁边是一本翻开来的线装书――不用说,那是《曾文正公全集》。蒋介石为人有种骨子里的傲慢,但他向来崇拜曾国藩,把《曾文正公全集》奉为经典,视作治国平天下的法宝,一日三读,须臾不离,即使是在这军情如火,形势险恶,瞬息万变的非常时候。
屋里顺墙摆着两排沙发,两个茶几,一个书柜……战时的委员长行营一切从简。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墙壁上挂了一幅几乎占了整壁的二十万分一军用地图。在这幅“敌我作战态势图”上,红线黑线犬牙交错,形势非常严峻。代表日军的黑线,在中国疆域极为广阔的版图上,正气势汹汹地,由北向南咄咄逼人地压来。已过了黄河,过了长江,近乎占了中国半壁河山。抗战经年,蒋介石手中的240个精锐师,几乎损失过半。而由于中国军队的顽强英勇抵抗,打破了日本军部三个月内灭亡中国的梦想。中国――一个弱小的大国,面对来自东瀛的一个强大小国――日本的侵略,双方百万大军对峙的拉锯战,正在中国广袤的村庄田野高山峻岭江河湖海……夜以继日地紧张厮杀!陈布雷太了蒋介石的忧虑了。委员长就这么点看家本钱,打光了怎么办?剿共十年,好不容易才在年前将万里长征后,所剩不过三万余人,元气大伤,人平只有五颗子弹的红军及红军的首脑机关悉数围困在了弹丸之地、地瘠人贫的陕北延安。正是千载难逢之际。1936年,时年50岁的蒋介石,飞赴西安督战时暂停洛阳,他在庆祝自己五十大寿的当晚,得意洋洋向国人宣布,扬言:“十年内战,这是消灭共党最好时机。”“本委员长向全国人民保证,此次要牛刀杀鸡,在一个星期内消灭共党。”
年前,北伐刚刚胜利,蒋介石抛出了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纲领。对同他一起完成了北伐的二、三、四集团军司令长官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下手,要将他们手中的军权剥夺,这就引发了蒋、冯、阎中原大战。战争的天平一开始是半斤对八两,分不出胜负,甚至有次蒋介石差点被冯玉祥的部下郑大章抓获。那是一个夜晚,蒋介石将他的指挥部设在郑州火车站的一列火车上,谁知郑大章竟率骑兵突袭了进来,若不是蒋介石的卫队急中生智,引开了郑大章,事情就大了,好险!
为了在真正意义上打倒蒋介石,阎锡山等在北京成立了中央,阎锡山被选为主席,而在背后煽鹅毛扇的却是汪精卫。战争的双方最后都把期望的目光,对准了刚刚被他们驱逐到关外的奉系少帅张学良身上;都在张学良身上下功夫。然而,深明大义的张学良把祖国的统一、民族的复兴希望寄托在蒋介石身上。关键时刻,张学良率装备精良的二十万东北军入关助蒋,战争胜利的天平立刻倾斜到了蒋介石身上。阎锡山等人在北京建立的“四九”短命小朝廷轰然倒塌。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等被蒋介石下令通缉后逃亡海外。蒋介石十分感谢张学良,称少帅是千古功臣;当张学良去到南京时,蒋介石亲自到机场迎接;他们同车去南京的路上,沿途都是欢迎张学良的大标语,什么:“我们为什么热烈欢迎中华民国海陆空三军副总司令张学良将军?因为张学良将军是千古功臣”云云,这些热情似火的大标语,都是由陈布雷亲自拟定,受到委员高度肯定的。委员长也投桃报李,让过刚而立之年的张学良成了全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华民国海陆空三军副总司令。在南京,有次委员长亲自陪同张学良去看汪精卫,恰逢汪精卫不在家;蒋介石亲自下车告诉汪公馆的管家说,“等会汪主席回来,你告诉他,张副总司令来看过他。”可见,蒋介石对张学良是处处照顾、另眼相看的。为了给千古功臣添彩,当红军被最终包围在陕北时,蒋介石特意让张学良去西安驻镇,统一指挥他的东北军和杨虎城的西北军,欲将红军一鼓荡平,还少帅一个人情。可是,蒋介石万万没有想到,少帅张学良在率部吃了几次败仗后,在一直追求进步、同情共产党的西北军主将杨虎城影响下,特别是受了周恩来等中央红军领导提出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感召,张学良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张学良的父亲张作霖为日本人悲惨炸死,二十多万东北军奉行不抵抗主义,离乡背井,广大东北军将士厌烦反共内战抗日情绪高涨,这些都影响着张学良。张学良不打红军了。
蒋介石万分着急,赶到西安,直截了当对张学良说,“少卿啦,你如果不愿打共产党,就将你的部队拉到福建修整,让我的中央军上。”张学良知道,由蒋介石的亲信陈诚指挥的卫立煌等九个精锐师,正在向西安方向逼近。
少帅张学良苦劝蒋介石停止内战,联共抗日。蒋介石拒绝接受,他暴跳如雷,骂少帅是中了赤祸,是“少不更事”……两个人第一次翻脸了。就在这天1936年12月12日晚上,张学良发动了震惊世界的“西安事变”。事变期间,夫人宋美龄携顾问端纳乘专机来到西安。下机伊始,夫人亲自将一只小巧玲珑的手枪交给端纳,嘱咐,“如果张学良派兵逮捕我,你就开枪打死我”。在陪伴蒋介石在押期间,夫人埋怨蒋介石:“你心中有什么话,也不好好对部下说,总是急燥,引起了西安事变……”西安事变最终以满足张学良的要求而和平解决,停止内战结成了全民族的抗战。可是,少帅张学良却付出了让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几乎软禁他终生的代价。为了打破蒋介石在宣传媒体方面的被动,西安事变后,宋美龄亲手组建了一个主要是对国际宣传的机构,让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董显光主持。这个机构的建立,让蒋介万石很快尝到了甜头,他曾经多次在公开和私下场合赞美宋美龄,“夫人的作用,足当六个精锐师!”
而事到如今,委员长手中就这么点力量。要抗战就不能剿共,只能看着共产党坐大,最后被共产党取而代之;然而,已经开始的抗战又不能停,也停不下来。真是进也难,退也难,打也难,和也难,委员长能不忧心如焚吗?
作为心腹文胆的陈布雷太了解此时此刻的委员长了。因此,他每次奉命来见,总是提前五分钟到。而委员长一见到他,清癯的脸上也总是泛起一丝难得的笑容,连连点头,“布雷,喀,快请坐!”委员长对他总是客气的。蒋介石是个职业军人,像陈布雷这样站在外面,虽然不声不响,他不会不知道。以往,他提前来到,委员长也总是立刻让他进去,像今夜这样长时间地站在外面是绝无仅有的。可见,委员长忧虑之深!
“布雷!”站在屋里的蒋介石说话了,却并不转过身来,声音迟缓有力:“你来了,怎么不进来?”陈布雷抬起手腕看表,戴在手腕上的那只瓦斯针手表上,两根绿莹莹的长短针正好刚刚指在22点上。
“委座,我来了。”陈布雷说时进了门。
蒋介石霍然转过身来,用一双明亮如锥的鹰眼关注地打量了一下站在自己面前的陈布雷。时年51岁的国民党中央总裁兼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着一身黄呢军便服,剃着光头,腰上扎着武装带,武装带一边吊一把中正剑,一边挎一把小巧的手枪,马裤扎在马靴里。这对委员长相当难得――委员长平素喜着中国传统宽袍大袖的、穿着舒适的长袍。委员长这一身装束,使他显得身肢格外瘦削高挺而精神。他那护着口髭的上唇,有些神经质地微颤,他的眼睛明亮,闪射着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光。
望着陈布雷,蒋介石的眼光柔和了些。时年48岁的陈布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上穿一套藏青色中山服,连风纪扣都扣得巴巴实实,脚上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衣着虽然朴素,但给人一种简洁、儒雅、严谨感;加上他恰到好处的言谈举止和那张微黑清癯的脸上一双很亮的、见微知著的眼睛,这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只有成熟、博学的知识分子身上才有的那种庄重、博学的气质,让人一望而生敬意。
“布雷,你脸色不太好,嗯,要注意休息。”对陈布雷,素常总是严厉的蒋介石,总是客气的。
“我的身体很好,委座才要注意休息。”陈布雷黄焦焦的脸上,满是感激之情。
“布雷,你坐。”蒋介石说时,他们隔几坐在了沙发上。
“布雷,你注意到日前日本首相近卫发表的对华声明了吗?”蒋介石的谈话直入主题。
“注意到了。”陈布雷这位毕业于浙江高等学校,记者出身,曾任《商报》主笔,1912年3月加入同盟会,1927年2月由蒋介石介绍加入国民党,因长期为委员长起草一系列重要文件而声誉鹊起的笔杆子记忆力惊人。他几乎一字不漏将近卫声明的要点背了出来:“……我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而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的中国新政权建立与发展……”
“嗯,‘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的中国新政权建立与发展’?”蒋介石特别念叨着“新政权”一句,倏然间,脸色变得青石一般,鹰眼闪霍着狐疑,他问陈布雷:“布雷,你不觉得日相近卫这段话,好像是拍给谁的密电码吗?”
“啊?是,是!”陈布雷闻此言不禁起初惊愕,继而连连点头。他万万没有想到过这样深的层次,他一边在思想上推论着,一边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委员长,似乎希望得到某种求证。蒋介石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宇间隐含着肃杀之气。
“日本人这是拍给华北临时政府汉奸头子王克敏的吗?”陈布雷用讨教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委员长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昂着头,清瘦的脸上肌肉牵动了一下,算是笑,那笑里有几分轻蔑,似乎在嘲笑陈布雷太书生气了、对人看事太肤浅了。那么,日本人这密电码又是拍给谁的呢?陈布雷在心中迅速演绎、推翻,再演绎、再推翻,最后,心中不禁猛跳起来。日本人的这个密电码是拍给南方梁鸿志汉奸小朝廷的吗,不会。梁鸿志汉奸小朝廷的实力还不如王克敏。那么,是拍给延安共产党的吗?在中国,蒋介石真正的对手只有延安,只有共产党,毛泽东!但这更是万万不可能的。共产党是日本人眼中的洪水猛兽!两者之间可谓水火不容。简直是无稽之谈,这样想一下都是愚蠢之致,缺乏基本的常识!
未必是他?!电光石火般,陈布雷心上突然跳出一个人:他相貌英俊。在国民党内资格老,有相当的影响力。是先总理孙中山生前赖以倚重的左膀右臂,才华卓绝。当年,孙中山为国家民族大局计,不怕袁世凯设下的陷阱,北上为国是积劳成疾,在北京病逝前,他是先总理孙中山遗嘱执笔人。这个人的衣着无与伦比地典雅,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极擅言辞,俊美的脸上始终堆着“中国拜伦”的微笑――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国民党元老级人物汪精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