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
直面自己的内心——但是有的时候仅仅是看清自己的内心,也绝非易事。
乔安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和戴文两人单独出来,又在这样一个月朦胧鸟朦胧的夜里漫步,她已经尽己所能,不去想太多,也尽量不想再对戴文所说的话做过度解读。
但是在这一刻,她也忍不住探究,自己的内心里,到底把戴文放在什么位置?
戴文这个人,不冷不热,就像一口温开水,食之乏味,弃之可惜。但是如果她对自己足够坦诚,也无法否认自己贪恋这样的温度。即便理智上已经明白和戴文之间隔着重重阻拦,两人如果越过普通同事的界限,又会面临种种困境。然而感情上,吸引就是吸引。越是困难,越是不可能,反而就越是彰显这种吸引的纯粹。
她内心斗争着。春夜的温吞让人躁动,她胸口有什么简直呼之欲出,但是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她沉默了一会儿,岔开话题,风轻云淡地说:“过两天,清明节加复活节,连起来又是个小长假。”
“嗯,最近有回内地的计划么?”戴文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通关,不少人已经经过隔离回去了。”
“隔离很麻烦,所以我暂时没这个计划。”乔安回答。又问,“你呢?”
戴文道:“尹律师自己在内地,方便见客户。她让我留在香港,免得再有这种突发的印刷商,我还能盯着点。”
“我听说你们招了不少人,就没人能替你分担一下吗?”
“他们还都很新呢。”戴文说,“毕竟是刚招进来的,不能完全信得过。尹律师嘱咐我要观察一下他们的表现。”
尹荷的团队第一季度招来不少各个层级的新人,下到助理,上到资深律师,可谓人丁兴旺。但是尹荷显然还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毕竟根据左伊的八卦,尹荷疑心很重。戴文自己也是煞费苦心,并且在尹荷失势的时候一个劲地表忠诚,才得到尹荷的信任,成为她的心腹。
她真是很难想象,尹荷这种人,一路乘风破浪,又有好风借力,到底过着怎样的人生?毕竟每一天要面临无数个人的花样彩虹屁,确实很难分辨出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哪些人会在背后捅刀。
然而乔安对尹荷也没那么关心,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怀着鬼胎,把话题岔开了,又心有不甘地想绕回来,找了一个稳妥的角度,她小心地问:“你在香港的话,文馨是不是不太方便过来?”
“她不过来。”戴文回答。
“嗯?”
“她会不会来,和我都没关系了。”戴文回答,“我没有和你说过吗?我们又分手了。”
“是么?”乔安心里一惊,不知作何感想。她不想自欺欺人,第一反应是有些高兴的。但是她也知道,戴文和文馨之间的分分合合,或许都不是他们故事的最终结局。或许过不了多久这两个人又会搞到一起去。她叮嘱自己,千万不能再次在戴文的感情里去做炮灰。
“怎么,你听了不高兴吗?”戴文看向乔安,眼神带着探究。
乔安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戴文。
戴文也随她停了下来。两人站在路灯下,惨白的灯光打下来,戴文的脸上阴影密布,看不到血色,仿佛一个石膏模型。这个角度,这个光线,显得尤其冷酷。乔安的心跳快了起来,主要是由于愤怒。她质问道:“我为什么要高兴?”又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高兴?”
戴文笑了笑,大概只是掩饰一时间祸从口出的尴尬。他摇摇头,道:“说错了话。”
乔安盯着戴文,但是完全看不懂他的神情。真是奇怪,这个时刻,她恍然觉得自己和戴文好像置身于不同的次元,她看不清也看不懂戴文。她从前为什么就没有发觉呢?
乔安一言不发,低着头往前走。走了两步,戴文拉住了她,乔安甩了几下,都没有甩开。
“你放开。”乔安有些恼羞成怒,但是却站住了,她问:“你想说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听你和文馨的事情了。你们两个之间的爱恨情仇,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和她的分分合合,根本没必要告诉我。你以为我会很感兴趣吗?你以为我很想知道吗?”
戴文沉默了一下,嘴巴张开又合上。半晌才说:“我以为你想听。”又说,“而且这件事一直压在心里,我也很想找人说一说。”
乔安把目光转开,没有说话。戴文自嘲地说:“或许我应该找心理医生。但是我总觉得,我更想和朋友聊聊。”
乔安心里很疲惫。她望向海面,海的对岸是一片璀璨的灯火。海风吹起她的碎发,她轻轻地重复着戴文的用词:“朋友。”又忍不住问:“我算是吗?”
戴文说:“我一直当你是朋友。”
乔安忍不住叹息。朋友,这真是最差的关系。她情愿两人只是互相点头的普通同事。因为朋友总是需要建立某种密切,但是又不能密切得过头。如果心里已经另有所图,去精准把握这样的分寸就会成为一种痛苦。
“你和文馨为什么分手?”乔安问着,提醒自己,朋友的义务,就是要彼此关心,但是又不能出于私心。
“因为谈恋爱到了这个地步,必须面临着做一个收尾。”戴文说。
乔安了然,说道:“收尾,应该就是结婚。”
戴文点头,说:“她家里催得很紧,逼着我们订婚,要我去北京生活。可是我目前还没法回去,又赶上了疫情…”
“那你怎么想呢?到底是客观没办法结婚,还是主观上不想结婚?”乔安问。
戴文沉默了一阵,说:“我不知道。我没法确定,春节后,她家里开始给她安排相亲。她这样好的条件,说亲做媒的人大有人在。”
“有什么办法呢?当然就只剩下结婚一条路。”乔安冷静地说,“但是你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是不是?”
“确实。”戴文回答。
乔安只觉得啼笑皆非。海风吹过,她把吹散的碎发捋到脑后。她说,“让我猜猜。你追她很多年,又在一起很多年。你很爱她,很放不下这一段感情。这些年来,你心里的叙事一直是这样。但是事到临头,这多年的感情需要一个阶段性收尾,要么是分手,要么是进入婚姻。这时候你发现,你曾经这么喜欢的人,你居然不想和她结婚。你自己甚至都不能给自己找一个借口,连编都编不出来,是不是?”
戴文哈哈大笑。他说:“乔安,你做律师真是有点可惜。你应该去做心理分析师,保准赚大钱。”
“我谢谢你。”乔安莞尔一笑,“不过是你和詹森这样的狗逼,我多见了一些罢了。”
“你怎么能把我和詹森归为一类!”戴文语气中带着责备。他又叹息道:“可是我也不能理解我自己。因为我还是很爱她——至少我自己觉得是这样。可是每一次她或者她父母明示或者暗示,我都觉得好像还没有ready,好像还要再等等。”
“到底在等什么呢?”乔安问。
戴文回答:“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又和她分手了。”乔安道。
“你说错了。是她又和我分手了。”戴文看向乔安,“她说,她已经和相亲对象订婚了。她说她不能再等我了,她必须要和我断得很干净。”
乔安抬眼看着戴文。刚才在灯光下,戴文那层似乎坚不可破的白色石膏一般的面具,似乎已经荡然无存。而此时此刻,他好像又从一个异次元生物变回了一个人类,一个乔安可以理解、可以共情的血肉之躯。他眼睛不正常地闪烁着——他抹了抹脸,乔安才意识到那是戴文的泪水。
“很难过吗?”她轻声问。
“是的,毕竟那么多年。”戴文抹了把脸,低低地叹息一声,然后又苦笑起来。他说:“我是真的不明白。和她在一起的路,走着走着,好像就有了一个门槛。她一定要往前走,而我不愿意迈过去。但是被她抛下在原地,我又真的不甘心…”
他仰起头来感慨道:“人生一定要这样么?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为什么我心里想有片刻安静,就那么难!”他转向乔安,眼睛因为哭过,还有些肿,眸子在黑暗中闪着精光。他说:“乔安,聪明的乔安,智慧的乔安。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海边一个卖艺人在唱歌,话筒的声音很大,音乐声一直从码头那边飘扬过来。乔安听着,隐约能辨析是王菲的《流年》。那声音忽远忽近,依稀可辨几句熟悉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