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疫情进入第三年
转过年来,乔安升五年级。
新的工资信拿到手,工资涨了一大截。这本是好事,但是这也意味着她对于a&b的成本提高了不少,在当下的市场环境里让她倍感压力。
乔安收好了自己的信,给丹妮打了电话,让她来自己的办公室一趟。
没多久,丹妮便跑进她办公室。乔安让她坐在对面,仔细地观察着她。丹妮的表情很平静,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你收到今年的信了么?”乔安问她。
“收到了。”
乔安问:“怎么样?今年给你升了没?”
丹妮摇摇头,她说:“工资涨了一点,但是还是没有到美国律师第一年的水平——简单来说,就是又没给我升职。”
截止到此时,丹妮已经做了三年法律经理了。三年还没升职,这个在a&b闻所未闻,放在整个市场里都堪称荒谬。固然,丹妮不是最优秀、最适应这份工作的律师。但是她的水平也还过得去,处事能力比很多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年轻律师要圆滑很多。乔安见过太多水平远不如丹妮的律师一路顺利地升职加薪,在市场上顺风顺水地混下去。这公平吗?应该怪谁呢?
她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想要安慰丹妮,但是丹妮的表现又实在过于镇定。
“乔乔姐,你别这么看着我。”丹妮咧嘴笑了笑,“我这样也挺好的啊。现在工作量没有原来那么多,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工资虽然不如预期但是也不少,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乔安道:“谢莉应该帮你争取一下的。这样对你实在不公平。”
“这有什么啊,我知道现在项目少,老板也不容易。”丹妮说,“我现在还不想升职呢,怕升上去太贵了,老板不愿意留我。”
“那行吧,你想开就好。”乔安说,“我就是怕你觉得委屈。”
丹妮笑笑:“哪来的那么多委屈。我觉得现在挺好,有项目做又不忙,钱不多也不少。蒂凡尼这个人也挺有意思,我和她share一个办公室也省得无聊。”
乔安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表情,发现竟然无法判断丹妮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恍然发觉,曾经那个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高兴了围着她蹦蹦跳跳,生气了立刻甩脸子的丹妮,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市场上也偶尔会有让人振奋消息。
香港联交所颁布了香港法下spac上市的相关规则,香港spac项目开始启动。对于这种特殊目的收购公司,发起人和发起团队经常是在香港和海外。因此尹荷和戴文都立刻回到香港,企图最先争取到做香港spac的机会,抢先占领市场。在几年前18a生物科技公司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在意,错失良机。有了这个沉痛的教训,尹荷和戴文把工作重心放在了研究香港spac上,不愿意失去这个全新的机会。
然而没多久,他们的努力就又一次被疫情打断。二月初农历年伊始,疫情在香港卷土重来,确诊病例一路高升,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在几乎全民都打过疫苗的情况下,如此高的感染率让人难以置信,一时间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安全的。a&b要求员工在家办公,超市里的新鲜蔬菜、肉类、大米和卫生纸又被恐慌的市民们一抢而空。
在家办公的第一天,戴文给乔安打了电话。两人分手以后,戴文一直没有放弃她。每天就像情侣一样,给她发各种消息,分享着自己的生活,吐槽着工作上的难处。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说一些感性的话,类似于“想你了。”或者是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的种种经历,有的时候他会给她发一些歌曲的链接。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乔安统统都没有回复。但是戴文打电话进来,会不会是要聊工作呢?乔安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喂?”
“我要回内地了。”戴文说。
乔安思考着这件事和自己的关系,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戴文又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不要。”乔安回答。
“现在香港已经没办法呆了。尹律师想回去,我也想回去。”戴文说,“在内地,生活不受疫情的影响,而且随时都可以见客户。这样不比在香港关在自己家里要好吗?”
乔安没有过多解释,答道:“我不去。”又问:“你还有别的事吗?”
戴文那边有半分钟的时间没有说话。乔安差点以为电话断了,才听到他说:“你这个人…你就一点都没有留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吗?”
乔安心里当然是有诸多留恋。在和戴文恋爱前,她一个人过得很自洽。但是戴文闯入了她的生活后,改变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夜有人相伴回家,遇到困难时有人可以随意吐槽求安慰,周末的时候哪怕是加班也有人陪着,在旁边一边处理工作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些生活琐事。这些事情在两人恋爱期间完全不需要过脑子,但是分开以后,乔安才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空落落的,好像一个被搬空了的房间。她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什么也不缺,戴文为什么可以硬生生地在心里创造一个需求,离开了以后好像在她心里挖了一个大洞,连血带肉地刨去,给她剩下了一个残骸。
但是留恋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原谅戴文,也不意味着她愿意复合。她这个人记仇,越是痛苦的回忆,就越记忆深刻。想到戴文和尹荷在微信上谋划着如何加害于她,她依然气得咬牙切齿。她偶尔也会反思自己是否太过较真、太过精神洁癖,但是她依然觉得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原则性问题。
于是她挂断了戴文的电话。
第二天,乔安从朋友圈里看到了戴文和尹荷回内地的消息。他们选择直飞上海,在上海隔离,之后再回京。然而在他们隔离期间,疫情在上海爆发,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进入了全城封锁的状态。乔安一颗心提着,每天都关注着上海的消息,比对香港疫情的关注更加上心。她偶尔会想,尹荷神通广大,戴文跟着她肯定也不会吃亏,说不定还能享受一把特权的好处。但是戴文和尹荷谁也没有再发朋友圈,乔安没有再听到他们两个的消息。
此时疫情已经进入第三年,不仅没有偃旗息鼓,反而以极其强硬的姿态进行了一次快速的扫荡。这一轮疫情的影响在香港持续了两个多月,乔安认识的人不断地有人中标得病。有人低烧几天迅速恢复健康,有些人高烧过后陷入长期的虚弱。乔安偶尔会觉得疫情是对整个大环境以及低迷的市场情绪的某种映射。
四月份,香港疫情的警报解除,a&b的所有律师重新回到办公室里。
这天,乔安接到谢莉的电话,让她到办公室一趟。
乔安敲开谢莉办公室的屋门。谢莉的办公室春光正好,角落里的发财树似乎因为太久没人浇水而枯萎了。乔安看到那棵树,情不自禁地想到戴文家里那一棵。那是她和戴文在去年春节的时候买的,在她去年回内地前,还曾经想尽办法给那棵树浇水,确保在她离开的时候那棵树不会因为缺水干死。也正因为这个,她发现了在角落里戴文用来发微信的ipad,才了解到戴文和尹荷对于丰收项目调查的计划。
她抬起头,看到谢莉坐在办公桌后面,沐浴着阳光。或许是因为疫情期间来不及剪头发,谢莉的头发长了不少,凌乱地披在肩上。
“你找我?”乔安坐在谢莉对面。
谢莉回答:“你知道,给junior的年中review快要开始了。”
乔安点点头。谢莉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整个所的junior太多,需要去掉几个末尾的。每个组都有裁人的名额。我在考虑今年把丹妮给裁掉。”
“谢莉,我觉得裁掉丹妮不太好。”乔安说,“她已经工作几年了,比去年进来的那几个新的junior要靠谱不少。而且她这几年的表现也还可以,没犯太大的错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裁掉她。”
“我选她是有我的理由的。”谢莉说道,“第一,她确实被卷入过一些谣言,对律所的名声造成不太好的影响。第二,她已经是第四年没升职了,我觉得她心里肯定也憋着一股气,这种人不太稳定。如果经济回暖,随便有一个好点的机会,她肯定走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稳定的、低价的junior,丹妮如果再往上走,价格就也会升高,对我们来说会逐渐成为一个负担。”
“我觉得我们去年招的几个新人还不如丹妮。”乔安说,“丹妮好歹认真做过项目。去年来的那几个几乎什么都没做过,如果要上项目,又要重新教他们。”
“教就教呗。他们更有前途。”谢莉说,“新人的心气更高,更愿意努力。和丹妮相比,他们的可塑性很强。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好好接触那些新人,看看有谁更靠得住,谁更愿意干活。”
她这样流畅地说了一串话,显然是心意已定。乔安知道不论说什么也很难改变她的想法。她妥协道:“好吧,既然如此,你叫我过来是为什么?”
“要给丹妮写打分和评语的人是你。”谢莉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解释道:“我当然也会写,但是我毕竟不跟她直接工作,所以我评价的权重比较有限。但是你不一样,你和她经常一起合作,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做项目。你是最有资格评价她的,你的评价最重要。”
“所以…”乔安猜测着谢莉的用心,“你是希望我评价得差一点?”
谢莉点头。她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肯定于心不忍。但是这件事总归是需要人做。我找你过来也是想和你事先沟通一下,你给丹妮的评语和评分。”
“你希望我写什么呢?”乔安感觉几乎全身脱力,任人宰割。
“你觉得丹妮和别人相比,缺点是什么呢?”谢莉道,“我觉得她为人处世,非常的不成熟,非常的reckless,写作能力也一般般,还时不时会给律所添麻烦。当然,如果你要写的话,这些其实可以更委婉地说。”
乔安道:“我其实觉得丹妮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