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蹈火(6) - 髑髅之花 - 司马宣王 - 玄幻魔法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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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蹈火(6)

他看得见爱丝璀德,却听不见她。

他明白这是一个梦。它像水面上睡莲的叶片一般摇晃着,涌起丰盈的光。所有景象仿佛直接从他记忆里虹吸出来,再安置回去。他拥抱她,鼻子埋在她浓密的黑发间,让水风信子的芳香填满胸臆;等到他们开始奔跑,大口喘息,香气仍完好封存在里面。这个梦柔软而喧闹,声音和色彩同样斑斓却又有条不紊,他可以清晰分辨其中任何一种:瀑布声、河床上卵石的摩擦声、绣眼鸟求偶的歌声、蜜蜂翅膀扇起的风声、松脂滴落声、榛果在松鼠牙齿下开裂声,还有那充满香味的狭小空间里,心脏的振动声。

但惟独除了爱丝璀德的声音。

这是他惶恐的全部来源。她笑,弯着眉毛眼睛和他说话,挽住他的手要告诉他什么,他统统听不见。他无法与她交流,无法分享或分担她的情感,只徒劳地将自己的恐惧传达给她。他们是互不相溶的两个固体,在阒静的喧闹中被彼此坚硬的外壳隔开。

当这一念头掠过时,他发觉自己正在融化。

他的身体蓦地陷下去。褐红色的烂泥吞噬了两条腿。

紧紧牵着她的手指松开了。

爱丝璀德扭过头,满脸错愕。她嘴唇剧烈张合――依旧没有声音。

快走!他朝努力伸过来的那只手喊。泥沼一点点扩大,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赫然已成了它们的一部分。你会陷进来的。别管我,快走!走!走啊!

她不理,执拗地要拉住他。她在呼喊,表情像急遽崩解的山岩,喊声想必也犹如石头大块滚落。

他统统听不见。

你想一起死吗?你不是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吗?我叫你别犯傻!放开!把手放开!求求你……快走……

淤泥已漫到胸口,带着血肉模糊的腥味。

求你快放开我……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爱丝璀德同样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云缇亚苏醒时唯一能听见的,是囚室高处的气窗外,一只鸟隔着铁栏叫唤。

它伸进头来,黑眼珠骨碌碌地张望他。

就和爱丝璀德的瞳孔一样黑。

这是他昏迷以来做过的无数个关于她的梦之一。或许海因里希那几句话多少还是起了作用。在梦里他反复地经受酷刑,她扑到他身上,被落下的刀网绞成碎片。另一个梦,他位于岩浆中心的孤岛上,到处是浓霾和硫磺的气味,她趟着火河来救他,很快就连一小撮灰烬都不剩。凡此种种,大同小异。

那太不真实了。

她不可能愚蠢至斯。

他再一次庆幸这只是梦,或者说庆幸自己还有可供庆幸的事。不过梦和醒其实没什么区别。头脑昏沉,全身燥热得厉害,他想起自己正发着烧。失去意识前医师曾来过,在他额头上搁了个水袋,又端来一碗药。他不肯就范,于是狱卒把他和床板绑在一块,那药得以勉强灌下去,给他舌头和咽喉盖上火辣的烙记。躯体深处那些负责传递痛觉的细小触须被激活了,大概是伤口复发,后脑又像搠进一根带钩刺的锥子,来回地拧。

但这远远比不上双腿带给他的疼痛之万一。

他不能动下半身,稍一动就痛得窒息,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缓出一丝气。他只瞥过一眼自己的腿,肿胀乌黑,流着已无法称之为脓水的体-液,苍蝇围在旁边打转。这是尸体的征状。他还活着,尚自苟延残喘,但这两条腿永远地死去了。一个半枯半荣的怪物。一棵叶子没落完根系却彻底坏死的树。

有时候,他觉得膝盖下面的部分并未丧失生命,只是完全蜕变成一对以折磨宿主为乐的寄生魔鬼。凋死的肢端又怎会一刻不间断地向全身辐射着痛苦?

是第几天了?

已经过去了几天?

……还剩下几天?

他没有求死的欲望。当死亡是个确凿的约定,像刻痕深深地划在日期上,也就没必要再格外乞求它降临。迟早的事。二十天,帕林说二十天,虽然现在看来是有些过于漫长了――二十天一到,永昼宫的地基整个儿陷下去,湖水的压力令宫墙扭曲变形,高度惊人的双塔倾斜失衡,终致坍塌,邻近的建筑物无一幸免――会朝哪个方向倒呢?审判局和它下面蚁穴般的监狱也在这范围内吧?

他想着那一刻如约而来的广袤黑暗,想到永寂不分贵贱、平等地包容每个人,每个摆弄刑具和在刑具下求死不得的人――这不能减轻痛楚,却使它化为一种值得骄傲的凭证,如同凯旋的战士以断肢为勋章。

从气窗漏下的一小道光昏黄而黯淡。

他不知道现在是一天的初始还是尾声。只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地凝视光线,清醒地呼出匀称绵长的气息。

医师被狱卒领进来,药箱吊在胳膊上晃悠。

他替云缇亚的腿扎上绷带,换句话说,用绷带把它们丑恶的外形包裹起来。毫不轻柔的动作令云缇亚大汗淋漓,“水……”痉挛着,他对医师说。

医师拿了个瓶子,拧开,凑到囚犯干裂的唇边。“洋地黄和白萝摩花泡的酒,对心脏有好处,能让你振作一点。得先喝下这个再喝水,药力才好吸收。”

别无选择。云缇亚说服自己照做。烈酒灼烧口舌,愈发难熬,医师适时地递上一只鼓鼓囊囊的皮袋,叫他含住衔嘴。他什么也没想。

那不是水。

也不是上次被强迫咽下的药汁。它浓稠粘滑,无法用腥膻、咸涩、酸苦、辛辣等任何一种味觉来描述。云缇亚意识到不对,已经迟了,嘴里仍塞着那个阻止他用力咬合的东西,闭不紧牙关,狱卒一手摁住他,一手将皮袋的长嘴直接捅进喉管。他晕厥过去,醒来时鼻腔呛满那种液体,导致他只能像狗一样张开口呼吸。

又有一条人影走到床前。云缇亚咳着嗽,他分辨不出是谁。

“再多拿两根绳子来,把他绑结实些。药效发作很快。”

影影绰绰的脸孔模糊成灰色。一堆锈蚀的铁面具。但耳中每个字都清楚、沉重,落到鼓膜上会弹起响声。

空间慢慢幻化。

周遭事物的轮廓都波动起来,彼此粘附,重新塑形,置换成他闻所未闻的奇异面目。

只有一样东西还留在原来的位置。

他仰望着接近囚室顶部的气窗。那只鸟没有飞走。它依然收拢翅膀,静静地站定,用一种他曾无比熟悉、却永远不可言述的眼神迎接他。

光线将它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形体是普通野雀,然而它身后那团幽影膨胀得巨大,伸展开触须似的尾羽、带倒钩的翎毛,以及屈曲蜿蜒的蛇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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