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头七这一天,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花老太太和花家大伯,也终于露面了。
虽然有讲究的人家都要停够七七四十九天,才会辞灵出殡。但丧事消耗银钱甚多,一般平头百姓只停头七,就出殡入坟。余者三七五七和七七,都只烧些纸钱,略尽心意而已。
花家也是如此。
花自芳是花家长子,披麻执杖,拜车摔盆。一路唢呐齐鸣,鞭炮作响,最后乡邻们抬棺入墓,亲人们添土埋坟。
这一路走下来,袭人早冻得手脚发麻。
一家人出完殡,又送走了送殡的宾客,袭人终于能缓口气,喝上一口热水。
“袭人,你过来一下。”花自芳沉着脸,对袭人道。
“怎么了?”袭人问道。
“祖母和大伯一家没走,都在前面灵堂呢。”花自芳脸色不大好看,显然老宅一家又不知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早上哭灵时,这一家连嚎两声,装个样子都不愿意。”袭人讽刺道,“这会儿反而齐齐聚在灵堂,装什么慈母心肠、兄友弟恭!”
“这些话别在人前说。”花自芳没指责袭人不敬长辈,只轻描淡写地指点了一句。
“放心,我不会在外人面前留下话柄的。”袭人会意点头,听出花自芳对老宅也诸般不满。
兄妹两人并肩往前院灵堂走,花自芳看着袭人清减不少的脸庞,不由有些心疼,“头七忙完了,接下来你就在家好生将养几天。”
“我真瘦了?”袭人颇有些意外惊喜,美滋滋地摸摸脸颊,“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哪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花自芳屈起指节,没好气地一弹袭人的脑门,“你何曾听说哪家娶媳妇,要一个瘦骨嶙峋的骷髅美人的?”
袭人也不辩驳,只揉着脑门,偷偷笑了。
两兄妹边走边聊,可一进入灵堂,原本轻松惬意的氛围就一下子消失了。
花自芳带着袭人向花老太太、大伯、大伯母问了安,随后与大伯家的子女厮见一番,兄妹二人就在白氏身后站定。
常言道,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按说花自芳是花家长孙,花父更是老太太的嫡亲幼子,没道理花老太太这么不待见小儿子一家吧。
可事实偏偏如此。
华老太爷早年去世,花老太太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后,就让两兄弟分了家。
因为大儿子要供养母亲,花老太太光明正大把所有的田地宅子分给大儿子。而小儿子只分得了几件旧家具和三五吊钱,就被撵出了家门。
而且,几乎被净身出户的花家二郎,还要每月奉上供养花老太太的银钱。袭人被卖,有一半原因就是那年花老太太生病,钱氏借机索要一大笔医药钱。
早年花家二郎对母亲心存愚孝,宁可卖了女儿,也不肯耽搁了母亲看病。
但实际上花老太太只得了一个小小的风寒,连药都没吃几副,就好得彻彻底底。那笔袭人的卖身钱,最后只进了花老太太自己的私房。
后来某一次,花家二郎给老太太送养老钱时,无意间透露袭人挣月钱云云……
等下一次花家二郎再去,钱氏就大吐苦水,说年成不好,米面柴油都涨价……最后花家二郎没办法,只能多加了一倍的养老钱。而多给出来的,正是袭人每月交回家的银钱。
“弟妹,小叔英年早逝,我这个当嫂子的也难受啊!”钱氏拿着帕子,装模作样地抹抹眼角。
“可你就算再难受,也不该忘了你还有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花老太太一脸痛心,老槐木拐杖杵在青石板上,咄咄作响。
袭人一下惊呆了。
花老太太何时能说出这么一番通情达理的话,袭人惊得后颈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这是要先礼后兵?袭人与花自芳对视一眼,可以肯定来者不善。
白氏听了花老太太的话,目光投向身侧的一子一女。可一看到容貌与丈夫有五成相似的长子,白氏又泪眼模糊地呜咽起来。
“弟妹啊,你这个当母亲的立不起来,我这个当大伯母的,却不能任凭侄儿侄女流落在外,无人庇护。”钱氏悲天悯人地叹口气。
“嫂子,我心里苦啊……”白氏手里的素白帕子,不一会儿就让泪水打湿了。
“大伯母,您对我们兄妹疼爱,我和哥哥感激不尽。”袭人收回对白氏略显失望的视线,对钱氏福身一礼,“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哥虽然才十三,但顶门立户也是足够了。”
“你懂什么!”钱氏挥了挥手帕,“一个半大小子没长辈照应,稍不留心就要被骗的。”
“不论在私塾里,还是打工做活,都是素日相熟的,我又怎会被骗?”花自芳看出今日这桩事似乎是针对他的,遂接过话茬。
“你年纪还小,没经过事,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利益动人心’。”花老太太一脸慈爱地看着花自芳,“亲兄弟都能反目成仇,你一个半大的小子,又哪里是别人的对手。”
“平白无故的,谁会来对付我?”花自芳试探道。
钱氏一副矜持的样子,拿帕子遮着嘴角,却掩不住那眼角眉梢得意的笑意。
那种贪婪的嘴脸,这七天以来袭人屡屡见到。袭人垂下眼帘,难掩心中的厌恶。不过,她还真想起一笔能让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老宅众人,齐齐上门演一场伪善大戏的银钱来。
“自芳,你忘了你爹是怎么受伤的了?”花老太太道。
“我爹他……”花自芳说了一半,也明白过来老宅这一行人的目的。
“若非李工头硬把你爹拉去做工,你爹又怎么会平白受伤!”花老太太义愤填膺道,“今儿个是你爹头七,李工头竟然连一炷香都没来上,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这也未必吧。”花自芳道,“说不定是李叔太忙,抽不出时间。”
“是啊,忙着呢!”钱氏撇了撇嘴,“人们都说,李老三新得了一注银子,每天在四芳园从早待到晚,只为捧小凤仙的场,可不是名副其实的大忙人吗?”
“闭嘴!”花老太太喝道,“孩子都在,你胡吣什么呢!”
袭人虽然没觉得这有多大尺度,但看到对面几个堂姐臊得脸都红了,只好也低下头装娇羞。
这段时间兄妹二人忙着处理花父的后事,一直没腾出手洽谈后续所涉及的赔偿问题,没想到老宅一家人倒是早就打听好了……
“虽然你们一家分出去了,但我这个当大伯的,却也不能任由人欺负我的侄儿一家。”花家大伯单字洲,一开口就正义凛然,要为侄儿一家讨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