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回宫
焚香袅袅,如织立在御案旁慢慢地研着墨。皇上提笔在手,思忖良久也未落一字。
“只要一纸诏书,娘娘有了台阶下便会回来。”如织在旁为他宽心。
“朕又不是求她。”皇上郁郁地扔了笔,靠在椅上。
“皇上……”如织拿起笔,醮饱了墨又放回他手中,“娘娘本来是出宫养病,现在病好了便该回来,有什么求不求的。”
皇上仍是重重顾虑,一想到当初的绝情,他心里没底,“她若不愿意怎么办?”
“皇上接她回来,娘娘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
“你不懂。”皇上叹了口气,他伤了虞昭容的心,不知如何才能弥补,况且他是一国之君,如何拉下面子去讨好。
如织抿着唇立在一旁,将墨研得吱吱作响,两人又恢复了沉默,明黄绢沙上还是一个字都没有。
鹅黄柳绿,草暖莺飞。白露庵前的青翠草地上,鸾凤的仪仗排出好远,大内侍卫、太监宫女上百,众皆低头敛息,鸦雀无声。白露庵的尼姑跪了一地,虞晋亦带着士兵列立一旁。天高气爽的春日里,明黄的旗幡给这里增添了一抹庄严。
“静妃娘娘到!”陈泉高声通传。江潮平翻身下马,手扶銮驾,静妃缓步走出。她宫装素丽,从容优雅。举目望了望这佛门净地,淡如烟水的眸中露出些许虔诚。
“虞昭容可在?”她柔声问道。
“回娘娘,昭容娘娘就在里面更衣。”院监恭敬启禀。她听说过虞昭容在宫中的恩宠,也风闻她此次出宫借口养病,其实是被逐。没想到,没想到皇上真的派人来接她,难道她来白露庵真的只为休养?出神间静妃已经款步走过,绣着梅花的裙摆拖曳在地,华美非常。
转几个弯,便到了一处幽僻的院落。一尘不染,简而不陋。静妃转头望了身边的江潮平一眼,一时间两人心中俱是滋味万千。
“挚儿。”她走上台阶,屋里宫女列立两排,直通内室,挤得狭小的房间愈发逼仄起来。
听到脚步声,虞挚起身回头。
镜中的不是凡人,而是落入尘世的凤凰。
云鬓高挽,眉飞若柳,一双含烟带雨的眼眸,让人想起江南碧水上的大雾,氤氲柔情。襦裙百褶外拢轻纱,丝绦束出不盈一握的纤腰,衬得身形愈发柔弱丰腴。外袍遍绣大朵牡丹托在身后,广袖中露出十指青葱,交握在腰间盈盈下拜,“拜见静妃娘娘。”
“免礼。”静妃压下心中的喜悦,面上端庄肃穆,“虞昭容接旨。”
虞挚手搭宫女,缓缓跪倒,垂眸间眼前浮现那张俊美的面容。
瀚景王伫立书房窗边,望着无际的□□朝阳,修长的手指不经意地拨过琴弦。一串琴声激越,掩住了他淡漠的声音,“你究竟亏欠多少人,父皇,恐怕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虞氏娴静柔美,至贤至慎,抱恙休养朕心甚念。离宫已久,春深可归矣。赐乘凤驾,即日回宫。”
赐乘凤驾,即日回宫……虞挚闭上眼。
那日他冒险夜探白露庵,两人相见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张着一双空洞的眸子望着他,该说什么?狠心与他断绝?骗他自己根本就无情?哭着求他拼个鱼死网破?她虞挚说不出来,亦不会那么做。
“既然要去,便一起去。”他的声音低低的,掩住了其中的沙哑。
她低下头,双手慢慢抚上小腹,嘴角牵起一丝平静的笑容,“有你这一句,虞挚复有何求。”事到如今,她反而不再慌张,也许她本就是为宫闱而生,本就该在腥风血雨中拼争自己的一席之地。
“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只要有希望总能脱身。”他抚着她的脸,这话已然露骨,但他不在乎,她的眼亦眨也不眨。就算要被困在宫中,他们也还有最后的机会。如今皇上多病垂老,一旦驾崩,嫔妃便会被送出京城终老。
她轻轻地点头,“我也要你记得,一入宫门身不由已,此生此身不再属于我。但即便形同陌路,我心向你。”
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脸上,转瞬就变得冰凉。虞挚贪婪地汲取着这些微的温暖,以后的路千难万险,惟愿与他紧握的手不要松开,今生今世都不要放开。
头叩在地上,泪落回心里,“臣妾谢主隆恩。”
凤驾浩荡,从皇宫的侧门进入,一路直到泰极殿,虞挚的脚就没落到过地上。宫中的太监宫女们遥见凤驾将至,纷纷放下手头的事,自发列立两旁跪倒恭迎。从南到北,一路上跪倒的人连绵不断,汇成长长的川流。
“听说除了宗室大典,这凤驾还是头一次被请出来。”“皇上宠虞昭容,什么例没为她破过,这算什么。”宫女们早早跪倒迎候,窃窃私语。
如织提裙跪在她们前面,这盛大的排场令人不得不仰视。
开道的宫人来了,先行的队伍来了,十六位抬着鸾辇的太监走路悄无声息,步伐一致,明黄的纱帘纹丝不动。如织微微抬起头,帘后虞挚的面容不甚清晰,却有一股天然的寒意扑面而来,逼得人不禁侧目。
朦胧的薄纱后面,端庄而妖娆。
泰极殿巍峨肃立,凤驾停在汉白玉阶下。陈泉跑上前搀扶,虞挚步下辇来。长风掠过飘摆了她的长裙,宛如九天凤凰降落,绝美了尘寰。一步步走上祥云侧阶,正中整块的飞龙图腾狰狞磅礴,也为她明艳动人的容颜柔和了一分。
殿门一开,付如海躬身请安,“小的拜见娘娘。”
虞挚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或低眉颔首,或笑脸相迎,千人一面,一面千心。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好像从梦中醒来,又好像走入了一个梦境。这就是皇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方。
帘幔次第掀起,最里面明黄的身影一动,转了过来。
“臣妾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虞挚屏息敛裾目不斜视,端庄下拜。
一片静默中,青靴踱到她面前。一只手递了过来,碧玉扳指凝华生辉。
虞挚低着头,慢慢将冰凉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收拢,握紧,她起身完完全全地立在他对面。
娥眉曼扫,眼波低垂,饱含了连月的委屈。美人憔悴,娇弱无力,让人顿生怜惜。
“可曾想朕。”皇上低低开口,好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愿承认又不得不低头。
“没有。”虞挚飞快道。眼前是他胸口五色丝线绣制的飞龙,刺得她心里疼痛,一皱眉泪已情不自禁地涌出。在皇上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另一番风情。
“你还在生气。”皇上叹了一声,握着她的手抚慰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臣妾就是在生气。”虞挚樱唇颤抖着,长长的睫毛覆下如一个瓷娃娃,“每天都在气,每时每刻都在气。”
“你把朕怨得好苦。”皇上见她虽赌气,却不再冷漠了,苦笑着趁机揽过她。不明白为何这小人儿如此撩人心弦,明明不温柔不识礼不给他面子,却还是让人忘不了放不下。
“若不是因为……”虞挚脱口而出,忽然又噤住了。
“因为什么?”皇上跟着问道。
“因为……”虞挚咬着唇说不出,嘤地一声捶打皇上,“臣妾才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