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常芙(番外)
我叫常芙,常是京城里最显赫的姓氏,芙,是荷花的意思。
常氏之所以显赫,是因为战功卓著,而那年如花似玉的姐姐在二八年华入宫,圣眷正隆。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妙顺达,富贵永续,世代平安。
我就生在这样令人艳羡的家族,我觉得这辈子已经完满不会有遗憾。
直到姐姐生病召我入宫侍候,遇见了他。
那天我提着裙摆跑上观澜宫的台阶,一头撞到了急匆匆走出宫门的他。抬起头,我蓦然看见阳光晴明,万里无云,他的眉宇如墨如黛,鬓角鲜明如斧削刀裁,眼睛里浩瀚无边的烟海,让人永生无法逃离。
“这是什么人。”他的眉微微皱着,说话时负着手,有与他年纪不相仿的老成持重。
“这是莲妃娘娘的嫡妹。”
他哦了一声,“朕还以为是哪个野丫头。”
我脸上发烧低下头去,目光死死地落在自己的脚尖,怎么也不敢抬起来。他打趣过后并未再为难我,迈步绕过匆匆离去了。我忍不住回头去望他,他的背很直,步子很稳,好像千里江山万丈云霞都在他脚下,而那金黄的龙袍,便是弥漫在天际的耀眼阳光。
而我,只是一团无形无名的云。
我在宫里住了下来,时间久了,见到他也不再回避。他常来探望姐姐,蹙着眉关切地看她把药喝完。姐姐特别怕苦,他便总是哄她。听说朝中政务很忙,但当他进入观澜宫的时候,整个世界里便分明只有姐姐。
我在一旁偷偷地看着,偷偷地羡慕姐姐的好福气。有时他见到我,那微微的焦虑便化作一丝微笑,与姐姐调侃我几句,笑声如春风化雨。
宫里的日子冗长枯燥,然而每天的惊鸿一瞥总会化作长久的回味,伴我度过余下的时光。我喜欢他,像喜欢亲人和兄长那样,但又有些不同,这喜欢带着熏熏醉意,让人心跳,让人手舞足蹈。
终于有一天,他来的时候姐姐已睡下了。他看去有些倦怠,修长的手指揉着眉间,我为他倒茶陪在他身边,很想为他做点什么,然而又什么都不会。我不敢像姐姐那样和他聊天,不会像姐姐那样懂得拿捏分寸,思来想去,最后却是一言不发。
“你可愿意陪朕走走。”他问道。
我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又发现他看不见我点头,才犹豫地应了一句,“好。”
他却分明好像看见了我的窘态,笑了起来,英俊爽朗。我看得呆了,被他牵起手,领了出去。
男女授受不亲,从小到大除了父兄和家中的仆从,我甚至没见过其他男子。他却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拉着我的手,好像我们已相视多年,本来就该如此。
这一路走得忐忑,我仿佛新生婴儿般蹒跚,他指着各个宫殿告诉我它们的名字,“莲儿还未带你出来过罢。”
我心怀不安地点点头,他却又笑了,我忙出声答道,“是。”
“除了这句,你能不能对朕说点别的呢?”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
我呆住了,头脑中一片空白,说、说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忽然俯首在我耳边低低道,“朕发现,自己这几天都十分想见到你。”
我脸上蓦地火烧,耳中一阵轰鸣。他怎么可以说这样露骨的话,我又怎么可以在晚上与男人私会,甚至为这样的话而感到隐隐心动。
“芙儿,朕可以叫你芙儿么……”他说着便慢慢凑过来,衔住我的唇。我全身如同被雷电击中,怔怔伫在那里,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可以和他有半点亲昵,我、我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可是我的心已无法支配身体,我浑浑噩噩地被他捏起下巴,任他细细地吻着,他陶然的模样那般迷人,让我觉得自己是一枚香甜的果子。
他带我去了他的寝殿。我没有力气思考,也没有力气反抗,羞愧极了又幸福极了,好像偷偷冒险的孩子,被这令人毛孔贲张的刺激所吸引,一切全凭他主导。那一晚很疼,我忍着泪水只希望能让他欢喜,却在一切结束后靠在他怀里哭了出来。
他闭着眼抚摸我的头发,说以后会接我进宫,到时我们再也不分开。我惊惶而又满怀期待地勾勒出那一幅画面,渐渐地心里安定下来,升起了勇气。这样虽然做伤风败俗有违礼法,可他毕竟是天子啊,天子的作为谁能指责,有他庇护我还怕什么,爹娘知道了也一定不会怪我。
心中的恐惧退去,我开始享受与他热恋的甜蜜,隐秘而炽热的情感在我们之间发酵,于夜晚膨胀成忘情的欢爱与不尽的低语。他常被我的孩子气逗得哈哈大笑,刮着我的鼻子说就喜欢我这副天真模样。我欢喜得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决定做他一人的小女孩。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时在他眼中,我与喜欢讨趣儿的猫儿狗儿没有什么不同。而我却傻傻地将情话当永恒,卸下所有防备做他喜欢的那种单纯女子,直到后来在人吃人的皇宫里撞得头破血流,他又何曾看过我一眼。
宫中风言风语流传得很快,姐姐在病中知道了我们的情事,拉着我的手激动得咳出泪来。最后她笑着抬起头摸着我的脸,说我终于长大了。那时是我最快乐的时光,皇上经常来观澜宫,我们一起陪着姐姐,他是天下的主宰,我们姐妹便是相敬相爱的娥皇女英。
可笑的是,我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时候,全然没有察觉姐姐的怨恨早已悄然滋生。
姐姐的病好之后,正式带我去拜见太后和皇后。我那时处在无尽的幸福之中,觉得每一个人都那么和善可亲,都是我的姊妹家人。太后和皇后对我也青睐有加,常常夸我温顺可爱,邀我出席宫中宴会,许我伴在皇上身边。
后宫中的人却不那么喜欢姐姐,她们望着我的目光偶尔露出遗憾,窃窃私语中我听到她们是感叹我们姐妹的性情如此不同。姐姐的心地其实并不坏,只是从小到大她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凡事百依百顺,自然显得有些高傲。
聊天的时候我常说起姐姐的好处,她们却三言两语便岔开话题。后来我不小心听到她们议论说,姐姐在宫里的骄纵都是被家里人惯坏了,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已被曲解。往后我不再提起家事,但却已晚了,姐姐一直认为,是我故意让宫里人看她的笑话。
我不知道这样的误会还有多少,总之已多到足够姐姐起了杀心。
起初圣眷正隆,我很快便怀孕了。皇上开始郑重考虑册封我,这时姐姐主动请旨为我修一座宫殿。皇上允了,册封的事便等到宫殿落成、皇儿降生再议。这样大兴土木的要求,宫中上至太后下至嫔妃无一人反对,我感激并觉得无比幸福,然而对姐姐来说,这个消息也许只能让她更加坚定杀我的心思。
就这样,在冷屏山脚下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拔地而起,竣工时正值冬末,漫山的梅花绽放带了春天的气息,皇上御笔赐名为枕梅宫。
我为姐姐的不辞辛劳而感动,我殷勤地与她促膝谈心,迫不及待地想和她分享在宫中的所见所闻,与皇上的相处趣事,以及将要为人母的忐忑期盼。那时姐姐心底应该多么恨我啊,可是她笑得那么漂亮,那么真诚,早已在无形之中将我杀死,不费吹灰之力。
负责督建枕梅宫的是华承奕,华修媛的哥哥。他受姐姐密令在枕梅宫底修了一条地道,直通到冷屏山中。当年的华承奕不过是工部小官,后来成为一朝大吏赴充州治水,想必也是因为此事做得干净妥当,得到姐姐提拔。
而多年后我扶植了虞挚,将华氏连根拔起,华修媛被毒死,华承奕丢了官职。下场如斯,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从此,我拥有了除朝凤宫之外最华美的宫殿,最精美的食物,最漂亮的衣服,我还怀着大铭尊贵的皇子。
然而我并不比以前快乐,皇上来看我的次数减减少了,尽管枕梅宫是离泰极殿最近的宫殿。他开始流连观澜宫,听宫人们说,姐姐以往的荣宠又回来了,姐姐病愈之后越发妖娆动人了……长夜漫漫,我抚着隆起的肚子,想着皇上和姐姐正在亲昵的情形,心里竟然酸涩难忍。
我怎么能这样小器,怎么可以嫉妒姐姐,当初我得宠的时候,姐姐何曾计较过。我为此无比自责,然而心里又抑制不住地抵触皇上宠爱别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
我甚至情不自禁地幻想着,也许等孩子降生,我就可以更亲近皇上,可以多多陪着他,那时我们一定可以回到以前的样子。
我永远想不到的是,我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本俺鍪啦痪茫便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宴。我在月中出席,只是想见见皇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他了。
可是见到的唯有刺目痛心。姐姐坐在皇上身边,素手斟酒笑靥如花。宴会开始的时候,皇上甚至都没有看见我。后来太后看不过姐姐的骄纵,故意对皇上提起今天我也有出席,皇上这才遥遥地看了看我,点头道,“芙儿气色不错。”
一样的称呼,不一样的心思,我的心沉了下去。太后继续借我挖苦姐姐,说了几句之后,皇上便面露不悦,沉默地喝酒,无声地站在姐姐的一边,抗拒太后的指责。
而我,成了让姐姐委屈的罪魁祸首,皇上只会更加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