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三、胭脂
长夜漫漫,俯瞰京城一片浮灯,盈盈融融,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客栈前明灯招展,布幡猎猎作响,今夜的风有些大。
窗下,瀚景王孑然独立,长久地一动不动。他的手中拿着两样东西,一件是江潮平转交的玉珠,一件是一块轻薄柔软的黄色绢纱,好像是从什么上面剥落下来的,隐约可见力透绢背的字迹斑驳,保存十分完好。
床上,宫素鸾无意识地叹息一声,缓缓睁开眼。她一踏上京城的土地就再也走不动了,紧绷的神经如怦然弦断,而后的事情全部失去意识。一路上,他到底没有停留半分,脚下的仿佛不是人间道,而是生死轮回的漫漫迷途。他们是路上的孤魂野鬼,全凭一根命运之线牵引,莽撞向前根本不需吃饭睡觉。
“你醒了。”他感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
“你不进宫去?”宫素鸾声音沙哑,这一路同行半月,他们竟然没有说过几句话,眼里口里仅有的是风沙。
瀚景王没有回答,反而转头沉默了。他的背影孤直,好像夜里映在窗纸上的清峻树影。宫素鸾昏昏沉沉地望着他,她不知道,就在自己开口询问之前,他甚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如今即使去想,也永远难以得出答案。
忽然,楼下一阵人声骚动,紧接着马蹄由远及近地踏过。轿帘绣鹤,马饰金鞍,随侍的家丁也是青衣小帽,气度不凡。纵使没有鸣锣开道,明眼人也能看出那个个是京中二品以上大员。
马过无声,人去无痕。入夜之后十分热闹的大街上,这短暂的动乱显得有些突兀,片刻之后便被人们淡忘。风吹入灯火一跃,瀚景王眉间有片刻的黯然。他收回目光,伸手关闭了窗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宫素鸾听见了骚动,若在平时本无需放在心上,然而今夜不同以往。
“如果我猜得没错,”瀚景王走到床前。他居高她临下,然而她却觉得他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遥远,目光中藏匿不住的萧索,就这样无比真实又做梦似的展现在她面前,“皇上今夜驾崩。”
永安宫中,王公大臣跪了一地,一直出了那道内宫房门,外面也密密麻麻地跪满了人。
人人俯首,鸦雀无声。
“皇上,您觉得如何?”虞挚坐在床边,头顶丹凤朝阳冠,身着墨蓝锦绣宫装,浓郁得如化不开的夜色,收进万般情愫,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戚。
皇上酝酿了许久,终于呼出了一口气。他心里感到轻松了些许,自己转过了头来望着床下。跪在最前面的,是后宫地位尊贵的妃嫔,上到明妃、静妃,下到九皇子的生母韩淑容,还有盛宣公主的母亲叶充仪。皇后,不……废后,不……静恕师太,远远地跪在门边角落里,手拈佛珠,闭目低头。
依稀,还是旧日的模样。
留在京中的诸位皇子都到了,晃儿就跪在床脚,迎着皇上的目光直起身,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父皇……”
皇上已没有力气挨个看了,最后的目光落在虞挚面上。她离他最近,是唯一有资格坐在他身边的女人,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大铭皇后。他为她丰满羽翼,为她造就梧桐与祥云。他以为她会一直是笼中的雀儿,却不知一转身时,她已光芒万丈,灼伤了他的眼睛。
疲倦地闭上眼,皇上嘴唇微动。虞挚俯身附耳过去,只听得他痰音模糊的话语,“没、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依然恨朕……”
虞挚抬起头,面上露出关切,她握住了皇上的手,睫毛一抖便落下泪来,“皇上,你有什么要交代臣妾的,就尽管说罢。”
她的手冰凉而潮湿,寒入皇上的骨缝里。那一刻,他没有听到她说什么,每个毛孔都在无比清晰地感知着这份冰冷。人之将死,他不过想说一句真心话,她却连一个恨字都不愿吐露。这个皇后做得端庄漂亮,做得守礼尽职,他这个皇上洪福不浅!
而他这个人,到死也得不到她的真心相待。
“你……”皇上艰难地转动眼珠,掠过重重人影,遍寻不到太后。这满室后妃环绕,文武跪拜,子孙绕膝,他却彻彻底底地孑然一人,孤身上路。
“皇上?”虞挚低头望着他,“皇上要怎样?”
百官的心纷纷提了起来,该立储了吧?然而皇上的声音实在是小,除了皇后没人能听清。亲近虞氏的心里都巴不得地高兴,其他的人都竖着耳朵,一旦皇上说到立储的事他们就扑过去,怎么也不能让虞后代为传达。
谁都不能体会,此时此刻,皇上已不是皇上,千秋大业无心说,“四年前,朕已给瀚景王密旨……”皇上看着虞挚长而密的睫毛,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是想笑,“朕死了,你,也活不了。”
如果这场告别不能柔情以待,那就撕破一切谁都别想赢。他恨,他要看她惊恐万状的样子,他要她追悔莫及,不该这么快就一脚将他踹开,他要她明白,就是百年之后,她的命运依旧由他掌控!
“皇上……”虞挚的眉头微微蹙起,含泪的眸中似是闪着波光,那一声唤得楚楚可怜。
袖中的手骤然攥紧。密旨,瀚景王一直掌握着她的命门,四年中他却从未提起过。如若不是皇上忍不住说出,日后她只有死到临头才会知晓。
为什么不告诉她。
皇上闭上眼,缓缓地出了这口气,他胸中舒坦。然而下一刻,虞挚轻柔的细语就在耳边响起,“可惜,皇上所托非人,他怎么舍得杀臣妾呢。”
皇上蓦地睁眼,恍然间从她的言辞中意识到什么,如五雷灭顶,如万箭钻心,项间的青筋也因用力高高绷起。虞挚淡然垂眸,似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垂死之态,低低的气声送出最后一句,“他怎么舍得,杀了他儿子的母亲呢……”
“你……”皇上胸中如万马狂乱奔腾,踏得他五内俱焚血肉模糊,急火之下生命突地冒出最后的光芒。他猛然坐起,颤抖地伸手指着跪在床脚的晃儿,“你……”
你,这个孽种!
“皇上!”虞挚蓦地起身,袍摆如云铺开跪倒在地,“晃儿还年幼,怎堪重任!”
“父皇……”晃儿被皇上这激烈的动作吓得忘了哭,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指着他,是宫中人常偷偷议论的立太子吗?可是父皇的眼神为何那么可怕,充满了即将爆破的血色,好像恨不得吞了他,整个面部都扭曲变形了,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折磨。
父皇是很痛吗?父皇是很讨厌他吗?
所有人都同时抬起了头,都瞬间忘了规矩,定定地看着皇上指着十二皇子,心里顿时了然:皇上这是要立十二皇子为储!
“皇上你究竟要干什么,请说清楚啊!”两朝元老成钧公叩头在地,豁出老命地大声问道。他是先皇后的亲叔叔,洛康王母氏一族的元老。
“是啊皇上!”明将军也忍不住跪趴了几步,他是洛康王的岳丈。身后心向洛康王的臣子纷纷发声,然而此刻皇上已经无法说话了。
他瞪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臂僵硬地指着晃儿的方向。直到晃儿万分惊恐地爬到床边,摸了摸皇上的手,他的胳膊才戛然垂落下去。晃儿吓得当即大哭了起来,扑到虞挚怀中不敢回头。
皇上就这样坐在那里,驾崩了。
死不瞑目。
“皇上……”妃嫔中哄地爆发出一阵哭声,个个垂泪,心事不一,然而不约而同地都感到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凄凉。一代王朝远去,荣华富贵都成过往云烟,天地终将一新,随旧时光残破委地的,是她们这些薄命红颜。
文武百官也纷纷举袖拭泪,但眼下有一个问题更令人关心。雁翎侯一抹泪直起身来,哭天抢地,“皇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连身后的储君还没来得及安排,让老臣们怎么办呐!”
他这一哭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当即便有宫相在旁安慰,“侯爷太过悲痛没有看清,皇上刚刚指定了十二皇子。”
“那算什么,皇上说话了吗?成年的王爷都不在身边,皇上随手一指能代表什么?”雁翎侯以头抢地,整个永安宫里数他哭声最响,众人听得清清楚楚。雁翎侯世子当初死在虞晋手里,和虞家早就翻了脸,十二皇子登基对他只有坏处。而他早就是常氏的人,自然想拥立瀚景王。
旁边有人立刻反唇相讥,“皇上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侯爷究竟想要怎样?”一时间,永安宫里哭声与争吵声交织一片。
“够了!”
一声厉喝,威严中带着冷冷怒意,震得众人骤然噤了声。大家纷纷抬头望去,只见皇后岿然伫立在龙榻前,眉目中溢着清冷,“你们想让皇上往生路上不得安宁吗?”
“娘娘,新君人选拟定刻不容缓,请容臣等商议。”不愿十二皇子登基的官员自然而然地结了派,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