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宴(三)
李氏固然以妒妇的名义含冤死去,但明白人无有不为她惋惜的。王子恭和陇西李家大概会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憋屈感,但在陈文昊这边,他虽觉得被人象征性地调戏两下子就这么哭闹寻死,是给他添了大麻烦,但是死者已矣,他却始终有亏欠之意。
想来王婉瑜也是这般想的。我不知道事情的策划过程她有没有参与其中,却知道她对李氏的死,甚是过意不去,想让朝廷给她封个节烈之妇,以正视听。
陈文昊提起的时候,我立即大怒:“世人皆知她是因误传王子恭有外宅而死,悬梁自尽却又与节烈有什么相干?”
陈文昊解释道:“这是董不孤说给外人听的。实则的死因,虽是李氏为点子小事想不开,但却与你弟弟有莫大的干系。依朕来看,一道圣旨到王家,嘉奖李氏节烈,却也顾全了皇后面子,不至于寒了功臣的心。”
他却不知道,我宁可叫他直接处死萧非凡,却不愿他这么随意下嘉奖节烈之妇的圣旨。
圣旨是什么?是社会风气所向。朝廷既然大肆嘉奖节烈之妇,上行下效,便自有那一班年幼无知的少女或者愚昧刻板的学究真个拿这个当一回事,小题大做,被人欺负了,不思以牙还牙,却冲着弱女子发火,叫她们一死证清白,仿佛无辜的人死了,就能掩饰自己的无能一般。
因为这件事,我又同陈文昊大闹了一场,陈文昊一怒之下,竟然接连有三日不来飞星殿,喜得他的三宫六院连呼老天有眼。
本公主在宫中树敌多了,又没什么名分,一向靠着陈文昊的宠爱娇惯作威作福,如今不过失势几天,便有人私下里颇为称愿地说出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来,无非是嫌弃本公主从前嫁过人,风评亦不甚佳的缘故。
听各宫的暗棋绘声绘色说着妃嫔们的抱怨时,我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个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女人尤其善于为难女人。难道她们不知道,她们失宠的主要原因,不在于本公主的貌如桃李,而在与陈文昊的风流好色吗?哪怕世间没有本宫,仍会有李夕月,崔夕月,一味埋怨自己的对手,却不想想提升自身的核心竞争力,或者从根本上自信自强,不把男人的宠爱当做一回事,实在是女人的悲哀。
“浅薇,做一盏酸梅汤去,给皇上送过去吧。”我向着浅薇吩咐道。眼下已是初夏,已到了喝酸梅汤消暑的时节。
“皇上会来吗?”浅薇十分的犹豫。
“会。”我自信满满地说道。
入夜的时候我吩咐众人秉烛而待,在等了两三个时辰后大家皆有些困乏不堪,我未卸去发饰,靠在床头打盹。陈文昊默默地进殿来,抚摸着我的头发不说话。
“别装了。朕知道你醒了。”陈文昊突然没好气地说道。
我于是睁开眼睛,颇有些责怪地嗔他道:“都是你不好,害人家连觉都睡不好。”
陈文昊道:“也不知道是谁,巴巴送了冰镇酸梅汤求人品尝,待要不喝时,又怕糟蹋了东西,待要喝时,又实在觉得窝火。”
我便扑到他怀里:”你只知道怕糟蹋了东西,可有想过人家的一片情意?”
陈文昊眉目间郁色渐渐舒展开来,却指着殿中的红烛说道:“朕有心不来时,却知道有人是个倔脾气,这等都是上好的红烛,合该在喜庆吉日用,可不是叫它陪着刁蛮女垂泪到天明的。”
我作势要挠他:“你当我会为你垂泪?做梦吧你!”
陈文昊笑道:“岂不闻喜极而泣?”
便拉我在榻上坐下,表功似的说道,王婉瑜那边已经搞定了,李氏不再是节烈之妇,又说,王婉瑜宽宏大量,主动应承要为我疏通,说服朝臣们同意纳我为妃。
“前不久裴宇之提议,三妃之上,增设一宸妃,一切用度只比皇后少上分毫。难得婉瑜她大量,主动提出要代朕于群臣面前说项,想来亦有几分把握。”陈文昊洋洋得意道。
我听了心中暗地冷笑。男人们皆以为贤妻美妾是齐家之兆,孰不知,若是妻妾真的对他有爱情,注定不能和平共处,只因爱情里面,容不得别人。
“说来也奇怪。皇后竟全然不知妒忌为何物,莫不是她没把你放在心里吧?”我的手从他身上滑过,看似无意间说道。
陈文昊哈哈一笑:“天底下谁像你这般,娇蛮善妒,若非朕有如此大度的皇后,怎么消受得起?”便用力抱住了我,深深一吻。
床笫之间,我趁机向他悄声说道:“只怕先前是你姿势不对,故而令王婉瑜提起侍寝如谈虎色变,巴不得有人代劳。如今你但凡将这些花样略使一二,保管她神魂俱醉,从此为你牵肠挂肚。”
陈文昊笑道:“到时只怕有个醋美人会闹得朕不得安宁了吧!”眼神里却有几分跃跃欲试。毕竟,先前我所说王婉瑜对他无意的话,大大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但凡男人,无不以征服为乐趣。
云收雨住之后,陈文昊精疲力尽,沉沉睡去。我身上也困乏得不行,却强撑着,集中意念,在陈文昊耳边喃喃低语。这是本公主自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学到的强力精神暗示术,只有等到陈文昊脆弱到不设防的时候,才敢使了出来。
本公主与他夜夜欢歌,实则夜夜都是在强化这种精神暗示,务必令他爱本公主爱得忘乎所以,心甘情愿自毁江山。
故而和陈文昊在一起的这些天里,实在不是正常人能过的日子。太医说本宫思虑过甚,岂不是这大半的思虑皆是因此而起。
好容易诸事完毕后,本公主像散了架一般,昏睡过去。昏睡中十分难得地没有做噩梦,却梦到在一片白气氤氲之中,有一双洞悉万物的眼睛正在悲哀地望着我。然后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夕月,收手吧。此时收手,尚有转圜的余地。”
“然后呢?”清晨醒来之时,陈文昊已上朝而去,浅薇一边为我梳理长发,一边体贴地做我的垃圾桶,如是说道。
我沉默片刻,突然叹了口气。“然后我便看到了幼时的他。”我的声音里无不遗憾,我伸手握住浅薇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凉得厉害。
“公主,从前的事情就莫要去想了。是他福薄,无缘伴公主终老。”浅薇却也不明白事情的原委,她这般的安慰教我十分之心虚。
“其实……”浅薇顿了顿,终于说道,“其实奴婢一直很想知道,他和陈侍卫比起来,究竟公主更中意哪个。”
我闭口,默然不答。
有一件事情是浅薇所不知道的。当年我尚未和陈睿晟定情之时,有一年的元宵节花灯会,听他师父说他也在场,我于是费了好大工夫摆脱了陈睿晟这个拖油瓶,又在几十个同样戴着昆仑奴面具的少年中找到了他,然后颇为强势地剥掉他的面具,在他唇上印上一个吻。
那一切却是我早有图谋。
那一年我大概才十岁大。
那一年,那个一身玄色衣裳、常年淡定冷漠的少年惊慌失措地捂住自己的嘴唇,一脸悲愤;那一年,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扬着皮鞭、自以为运筹帷幄的红衣小姑娘笑得嚣张……
转眼十多年过去,什么都变了。
本公主得以借着崔伯言,重新回到权力博弈舞台的中央,然而那个容颜如冰雪般的黑衣男子,如同一阵风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了,留给本宫的,是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以及满身伤痛。
“他好狠的心,公主这样的人,他竟然也能弃之不顾。”浅薇见我又在望着首饰匣里那只墨玉荷花钗发呆了,如此劝解道。
然而我对他却没什么好怨恨的。处于权力漩涡中的人,谁不是狠心的呢?当年本公主又何尝不是痛痛快快地将他的孩子作为弃子,蛰伏两载,卷土重来?
“浅薇,你信我。等到本宫当上宸妃,天师道的日子,便不那么好过了。”我发誓一般地说道。
但是一直等了十数日,陈文昊依旧没有兑现他的许诺。他甚至夜间开始不来飞星殿了,任本公主三催四请,送上各种食物、随身饰品,他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终于,在李培元那里,我问到了答案。
“皇上这几日心情颇为抑郁,坊间多有传言说皇上霸占了娘娘您,是君夺臣妻。”李培元如是说道。
这些流言独孤伤也曾向本宫汇报过,当时本公主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大概是市面上有个笔名叫做兰陵书生的家伙,将本公主和崔伯言当年在桃花庵中的一段往事影射,写成了话本子《桃夭》,在各大茶馆酒楼中流传。其间大肆洗白本公主如何如何情不由己,便是甘露寺中定情,亦是发乎情止乎礼,诸如此类。话本子中还说,男女主角恩爱七载,却被皇帝一纸诏书召入皇宫。
“这话本子本宫也曾看过,当时还指给皇上看,他只是骂崔伯言阴险狡诈,却未责怪本宫,想来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怎么却?”我分外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