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西方哲学史.下》(22)
黑格尔
黑格尔(1770—1831)是德国哲学中始于康德的那场运动的顶点,尽管他经常批评康德,但是如果康德的体系不存在,他的体系也绝不会产生。他的影响,尽管现在处在衰退中,但其实一直都是很大的;而且既不局限于德国,也称不上主要是在德国。十九世纪末期,在美国和大不列颠处于领导地位的学院派哲学家大多数都是黑格尔派。在纯哲学之外,许多新教的神学家也采纳了他的学说,而且他的历史哲学还深刻地影响了政治理论。众所周知,马克思青年时代是黑格尔的信徒,他在自己已完成的思想体系中保留了某些重要的黑格尔派特征。即便黑格尔的学说几乎全部是错误的(我个人认为),他作为某种特定哲学的最佳代表,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条理清晰和无所不包含,依然具有不仅仅是历史上的重要性。
他一生中几乎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件。在年轻时他颇受神秘主义的吸引,他后来的观点可以被认为是对最初显示给他的神秘洞见的理智化。他是职业哲学教师,先是在耶拿大学当无薪讲师118——他提到过,他在耶拿战役的前一天完成了《精神现象学》——然后又在纽伦堡大学当无薪讲师,后来到海德堡大学当教授(1816—1818),最终从1818年到逝世时为止一直在柏林大学当教授。他晚年是一位普鲁士的爱国者,国家的忠实仆人,安享着自己公认的哲学声望;但是在青年时代他却鄙视普鲁士而崇拜拿破仑,甚至达到了为法兰西人在耶拿的胜利而欣喜的程度。
黑格尔的哲学非常难懂——我想,他大概是所有大哲学家中最难理解的一个了。在进入任何细节问题的讨论之前,一个总体性的描述也许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早年对神秘主义的兴趣让他保留下来一个信念,即分立性不是实在的。按照他的观点,世界不是一个坚固单元(不管是原子还是灵魂)的集合。有限事物表面上的自成一体在他看来是一种幻觉;他主张,除了整体之外没有任何事物具有终极而又彻底的实在性。但是他和巴门尼德以及斯宾诺莎不同,他并不把整体设想为一个单纯的实体,而将其设想为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有机体的复杂系统。表面上似乎构成了世界的分立事物并不简单地是一种幻觉,它们每一个都或多或少地具有某种程度的实在性,当它们被真切地观看到时,可以看出它们是整体的一个方面,其实在性正在于这个方面。很自然,与这种观点相伴随的是不相信空间和时间具有那样的实在性,因为如果空间和时间是彻底实在的,那就必然意味着分立性和多样性。所有这一切最初一定都是作为一种神秘的“洞见”降临到他心中的,他在书中对这种洞见进行理智上的精雕细琢一定是后来的事。
黑格尔断言,实在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实在的。但是当他这么说时,他所用的“实在的”一词并没有经验主义者所指的那种意思。他承认,甚至还极力主张,在经验主义者看来是事实的都是,而且一定是不合理的;只有将事实视作是整体的一方面从而使其表面上的性质得到转变,才能看出它们是合理的。尽管如此,将实在和合理相等同依然会不可避免地导致某种与“存在的就是正确的”这个信念密不可分的沾沾自喜。
涵盖了一切错综复杂的整体,被黑格尔称为“绝对”。绝对是精神性的,斯宾诺莎认为整体具有广延性和思维这些属性的观点被否定了。
有两件事将黑格尔和之前抱有差不多类似的形而上学观点的人区分了开来。一个是对逻辑的强调,黑格尔认为只需要考虑实在绝不会自相矛盾这一点就能推演出其本性;另一个(与第一点有密切的联系)区别特征是被称为“辩证法”的三元运动。他最重要的著作是两部《逻辑学》,要想正确领会他在其他问题上支持自己观点的理由就必须理解这两本书。
黑格尔按照自己对逻辑这个词的理解,宣称逻辑和形而上学是一回事,是某种和通常所说的逻辑有很大不同的东西。他的观点是,任何一个谓项,如果被用来限定实在的整体,结果就会是自相矛盾的。试用巴门尼德的理论作为一个粗浅的例子:唯一实在的太一是球形的。任何没有边界的事物都不可能是球形的,而除非事物外面还有某物(至少是虚空间),否则就没有任何事物是有边界的。因此,假定作为一个整体的宇宙是球形的便是自相矛盾的(如果引入非欧几何学的话,可以对这个论证加以置疑,但是作为一个例子,它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或者,让我们来举另一个更为粗浅、黑格尔绝不会用的例子。你可以说a先生是一个舅舅,这话没有明显的矛盾;但是如果你说宇宙是一个舅舅,你就会让自己陷入困难之中。舅舅就是一个有外甥的男人,而外甥是一个独立于舅舅的人,因此舅舅不可能是实在的整体。
这个例子也可以用来说明由正题、反题和合题构成的辩证法。首先,我们说“实在是舅舅”,这是正题。但是舅舅的存在必然意味着外甥,又因为除了绝对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具有实在的存在,而我们又必须保证外甥的存在,所以我们就必须得出结论“绝对是外甥”,这是反题。但是这和绝对是舅舅那种观点面临着同样的异议,因此我们被迫采取这种观点:绝对是由舅舅和外甥构成的整体。这就是合题。但是这个合题依然不能让人满意,因为一个人必须有一个姐妹来当外甥的母亲他才能够是舅舅。因此我们又被迫扩大我们的宇宙,将那个姐妹和她的丈夫包括进去。黑格尔主张,通过这种方式,从关于绝对的任何一个谓项出发,都能达到被称为“绝对理念”的辩证法的最终结论。这个过程自始至终都有一个基础性的假定,即对于任何事物来说,除非它是关于作为一个整体的实在的,否则它就不可能具有实在的真实性。
这个基础性的假定在传统逻辑中有一个根据,即假定每个命题都有一个主项和一个谓项。根据这种观点,所有的事实都在于某物有某种性质。从中可以推导出关系不可能是实在的,因为关系涉及的是两个事物,而不是一个。“舅舅”是一种关系,一个人可能当了舅舅而并不知情。在那种情况下,从经验主义的观点来看,这个人就没有受到当上舅舅这件事的影响,也没有因此获得任何之前没有的性质,前提是我们将“性质”这个词理解为描述他本人——除开他和其他人以及其他物的关系——所必需的某种东西。主项-谓项逻辑要想避免这个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说真理并不只在于舅舅这种性质,也不只在于外甥这种性质,而在于舅舅和外甥所构成的整体的性质。因为一切事物,除了整体以外,都和外部事物有各种关系,从这一点就可以推导出,关于分立的事物没有什么特别真实的东西可说,并且实际上只有整体才是实在的。这个结论从以下这个事实中可以比较直接地推论出来:“a和b是两个”不是主项-谓项命题。因此以传统逻辑为基础,不可能有这样的命题。因此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这么多的事物;因此,只有被当作一个单元的整体才是实在的。
以上的论证在黑格尔那里并不明确,而是隐含在他的体系之中的,就像隐含在许多其他的形而上学家那里一样。
为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举一些例子也许可以让它更明白易懂一些。他在论证自己的逻辑时先是假定“绝对是纯有”,我们假定那就是纯有,而不给它指派任何性质。但是没有任何性质的纯有是无物,因此我们就得出了反题:“绝对是无物”。从这个正题和这个反题出发我们就过渡到了合题:有和非有的联合是生成。所以我们说:“绝对是生成”。这样当然还是不行,因为必须有某种进行生成的东西。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关于实在的观点就在不断地改正之前错误的过程中得到了发展,而这些错误都是因为我们把某些有限的或者受限制的事物不恰当地抽象成整体而产生的,“有限事物的限制并不仅仅来自外界,它自己的本性就是它被抛弃的原因,它通过自身的作用逐渐变成自己的对立面”。
根据黑格尔的说法,过程对于理解结果来说至关重要。辩证法的每一个之后的阶段都包含着所有之前的阶段,好像将它们都溶解了一样;没有任何一个之前的阶段被完全替换掉,而是将它作为整体的片段而赋予它一个适当的位置。因此,不经历辩证法的所有阶段就不可能达到真理。
作为整体的认识有自己的三元运动。它始于感觉-知觉,这时只有对客体的意识。然后,通过对感觉的怀疑性批判,认识变成了纯粹主体性的,最终达到了自我认识的阶段,这时主体和客体便不再有区别。因此,自我意识便是认识的最高形式。当然,在黑格尔的体系中,出现这种情形是肯定的,因为最高等的那种认识一定是由绝对所拥有的,又因为绝对是整体,所以它没有任何外在于自己的东西可以认识。
根据黑格尔的看法,在最好的思维过程中,各种思绪变得既流畅又交融。真和假的定义并不像一般所认为的那样有着尖锐的对立,没有任何东西完全是假的,也没有任何我们能够认识的东西完全是真的。“我们能够以一种多少有些错误的方式进行认识”,当我们将绝对真理归于某种孤立的信息片段时,就会发生这种事。诸如“恺撒出生在哪里”这样的问题有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这个答案在某种意义上是真的,但是在哲学的意义上不是。对哲学来说,“真理就是整体”,任何部分的事物都不全然是真的。
黑格尔说:“理性就是对具有全部实在性这件事有意识地确认。”这并不意味着一个分立的人具有全部实在性,因为他的分立性,他并不全然是实在的。但是在他身上实在的是他对于作为一个整体的实在性的参与。随着我们变得越来越有理性,这种参与的程度也相应地越来越深。
《逻辑学》以对绝对理念的讨论结尾。所谓绝对理念是某种类似于亚里士多德的上帝的东西,是在思维着自身的思想。很显然,绝对除了其自身以外不能思考任何其他东西,因为除了和我们在理解实在时种种狭隘而又错误的方法相对的那些东西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黑格尔告诉我们,精神是唯一的实在,它自己的思想通过自我意识反映到自身之中。定义绝对理念的原话非常晦涩,华莱士119对它们的翻译如下:
“theabsoluteidea.theidea,asunityofthesubjectiveandobjectiveidea,isthenotionoftheidea——anotionwhoseobject(gegenstand)istheideaassuch,andforwhichtheobjective(objekt)isidea——anobjectwhichembracesallcharacteristicsinitsunity.”
“就理念之为主观的和客观的理念的统一言,就是理念的概念,这概念以理念的本身作为对象,而且从这一概念看来,客观世界即是一理念——在这客观世界里一切规定均统一起了。”
德文原文甚至更难懂。120然而,问题的本质多多少少并不像黑格尔搞得那样复杂。绝对理念是思维着纯思想的纯思想,这就是上帝古往今来所做的一切——这真是一位教授们的上帝。黑格尔接着说:“因而这种统一是绝对的和全部的真理,是思维着自身的理念。”
我现在来谈谈黑格尔哲学的一个奇异的特征,正是这个特征将黑格尔哲学和柏拉图或者普罗提诺或者斯宾诺莎的哲学区别了开来。尽管终极的实在是无时间性的,而且时间不过是我们因为无法看到整体而产生的一种幻觉,但是时间进程依然和辩证法的纯粹逻辑进程有着紧密的联系。实际上,世界历史的演进经历了各种范畴,从中国的纯有(关于中国,黑格尔除了知道它在历史上存在之外一无所知)到绝对理念,后者在普鲁士国家看起来即使没有完全实现,也差不多接近实现了。根据他自己的形而上学,我看不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可以支持世界历史重复着辩证法的各个变迁阶段这个观点,但是这就是他在《历史哲学》这本书中加以发挥的论点。这是一个有趣的论点,因为它赋予了人类事务的种种变革以意义和统一性。和其他的史学理论一样,如果要让自己听上去可信,这个论点也需要对事实做某些歪曲以及相当程度的无知。黑格尔同在他之后的马克思和斯宾格勒一样,那两种资格他都具备。一种被描述为宇宙性的进程竟会完全发生在我们的星球上,而且基本上又集中在地中海附近,这可真稀奇。此外也没有任何理由——如果实在是无时间性的话——说明为什么这个进程后面的各部分比前面的各部分体现了更高级的范畴。除非我们采纳这个亵渎神灵的假设——宇宙正在逐渐学习黑格尔的哲学。
根据黑格尔的观点,时间进程在伦理以及逻辑的意义上都是从较不完善到较完善的。这两种意义对他来说确实也不是真正能够区分得开的,因为逻辑的完善性就在于是一个紧密交织的、没有参差边缘的、没有独立部分的整体,而且像人的身体那样,或者不如说更像有理性的精神那样,是一个由互相依赖而又朝着一个共同的单一目的发挥作用的各部分联合而成的有机体。这也相当于伦理的完善性。引用几段话可以更好地说明黑格尔的理论:
“如同一位引导灵魂的墨丘利121,理念是这个世界和万民真正的领袖;而精神,那位引导者理性而又必然的意志,就是而且从来都是世界历史中的各种事件的指导者。从精神的指导职能来认识精神,正是我们当前工作的目的。”
“由哲学带入到对历史的沉思中的唯一思想,就是理性这一简单的概念。也就是说,理性是世界的统治者,世界的历史因而向我们呈现出一种合乎理性的进程。这个信念和直觉在历史学本身的领域内只是一种假说,但是在哲学的领域内却并不如此。正是在哲学中通过思辨的认知证明了,理性——不研究宇宙和神圣的存在之间所维持的关系,这个词在这里对我们来说足够了——是实体,也是无穷的力量,它为所有的自然生命和精神生命提供了无限的材料和无限的形式作为基础,并且正是那种形式驱动了那种材料。理性是宇宙的实体。”
“这种理念或者理性,是真实的、永恒的并且绝对有力的本质,它将自己显现在世界中,而且在世界中除了它和它的光荣和荣耀以外,再没有其他什么得以显现——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这便是那个在哲学中已经得到了证明、在这里被当作是已经确认了的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