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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近些日子,柳千渝过得不大顺当。
他昨天翘班了,喝到大半夜,重感冒复发,今早也没去修车厂。过了正午时分,阳光升至梧桐树上方,光被叶片切得很碎。禅城秋天来得晚,今天有29度。
亿龙汽修厂东侧铁门咣榔一响,年久失修的门不牢靠,柳千渝来打工,管他三七二十一,擡脚踹开,也不舍得多几分力,开一点空隙,他侧身挤进来。左手一个肠仔包,右手一瓶复方鲜竹沥液。
柳千渝一米八三,又瘦又高,骨架也不算宽,更显得很长一条。他穿最喜欢的花衬衫,垂坠感很足,这类衣服他大概有上百件。底色通常是深色:墨绿、酱紫、玄黑、宝蓝,隐纹暗花、或广彩风格的缠枝莲、晕染花纹,在深色中堆金积玉。今天他穿了件深墨绿底的暗纹。领口是从来没有扣死过,敞开两粒,露出一小截凹陷锁骨窝,贴肉一条哑光铂金链子。
厂里大都在午休,人很少。他低头走路,有人挡在前方,柳千渝眼梢半眯,只挥了下手:“靓仔,下午还没开,借光啊,我要过去。”
对方没动。柳千渝眉头微皱,望过去。他叼着肠仔包,无声打量。贵气高挑一道身影,这男人全身上下不见半个logo,衣服质感上乘,沾尘染灰,却也不见狼狈。
柳千渝从小被讲长得不辨男女,散漫阴柔,八分要赖那双眼睛,毒蛇吐信似得,看人时很冒犯。
可男人也不觉得冒犯,安静,老神在在地接受他的打量。
“老板,我们这提供不了你要的服务。”
柳千渝拖长音。
“不用服务。”
对方彬彬有礼:“我找您。”
柳千渝莫名其妙:“我打工的,找我干嘛?”
“梧桐里,你说了算,柳总。”
男人笑了笑,伸出手:“你好,我是周颂南。”
柳千渝瞟一眼,没搭理,绕过他径直走了。
周颂南没觉得有什么,收回手,跟了上去。
他们所去年接了个项目,负责设计禅城老城区核心地段中,一个包含了城市更新和商业综合体的项目,梧桐里。也是肖自恒的人脉起了作用,这项目立意好,给七尙施展空间也够,融合历史风貌和商业,只是涉及到了拆迁安置。其中最核心、也最难啃的硬骨头,是位于规划中轴线上的百年老宅——乔家祖屋。这宅子产权复杂,更被颇有威望、手段的乔家核心人物‘老蛇’看得很紧,这是他家的祖产,也是精神象征的一部分。
这项目前期也在正常推,政府主导帮忙下,一切还算顺利。但卡在乔家祖屋这块,在老蛇明确拒绝搬迁后,等不及七尙团队出新方案,那开发商情急之下,私下找了家背景手段不干净的拆迁公司,趁着老蛇带老母亲去广州看病,试图‘误拆’祖屋,以儆效尤。结果动静一大,被闻讯赶来的本家人和街坊堵住,两方话赶话,爆发了激烈冲突,七八个人受伤,祖屋也部分受损,尤其是供奉着祖宗牌位的偏厅。后面闹上当地新闻,项目停摆,开发商面临着巨额赔款,缩卵夹蛋,律师也舍不得请好的,作为设计方,七尙身处漩涡,被溅一身腥。
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就赔偿僵持不下,项目也面临着破产。肖自恒一直说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周颂南经常两手一摊,跑了两回,老蛇人都见不着。
不过这次又来了。
老蛇六十多了,明面上是几家物流公司和汽修厂老板,也算是片区话事人,讲话很有分量,不过近来身体抱恙,几乎不出面。
代替他的人,正是柳千渝。
亿龙汽修厂后院,一间简陋办公室内,冷气嘶鸣,空气里混杂着机油和廉价香烟的味道。
周颂南t坐在一张掉皮折叠椅上。
对面是柳千渝,他把整个办公室抽得乌烟瘴气,此刻叼着烟,慢悠悠地用绒布擦拭一个黄铜汽车摆件,身后站着两个眼神不善的男人,宛如左右护法。
过了不知多久,柳千渝擡眼,直刺向周颂南:“周老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我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不好意思啊,怠慢了。”
潜台词是:还不滚?
周颂南微微一笑,笑意未及眼底,不急不缓地开口。
“柳总客气了。梧桐里的项目,给你和街坊邻居们添堵了,我先代表我们设计所,给你和乔先生赔个不是。”
他稍一颔首,姿态貌似放得很低,但也没什么热切谄媚之意。
“赔不是?”
柳千渝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周老板,你做这行多久了?那祖屋的梁,料你认识吗?还有牌位,灰叫人扬了,那批祖宗要重新投胎都能满地爬了,车撞树上你知道拐了,这么轻飘飘一句话,能把它恢复如初吗?”
“不能。”
周颂南双手交叠,从容地笑笑:“所以,这不是找来了?比起赔不是,我觉得做实事更快一点。”
他讲话声音不高,却有力地穿透烟雾。随即,从桌上推过去一张名片,调整到与桌子完全对齐,待柳千渝扫过,周颂南才继续道:“这位是古建部的李老,我联系了他,他和带队的团队,下周四进场,所有损毁,一梁一柱、一砖一瓦,都按照原工艺、原材料、原址修复,一切费用,七尙会先行垫付。我们该出的钱,一分不会少。”
柳千渝一顿,眼睛盯住他,冷气一时更足。
周颂南完全不怕他盯,缓声讲下去。
“还有牌位……我托人寻访过白云观的徐道长,请了日子,下月初五,是黄道吉日,由道长主持,在新偏厅重立牌位,开光祭祀。您看,还妥当吗?”
一时间,一片死寂。
柳千渝夹烟的手顿在半空,又掸了掸,烟灰簌簌落进陶瓷烟灰缸内。
他微眯了眯眼。
好大的诚意,极周密的背调。如果老蛇在,这就是他最在意的痛点。
老蛇五十来岁时去过白云观后,回来最信任徐道长,但对方多年不出山了;牌位之中,最重要的那位,忌日也正是初五。
“你查得很清楚嘛……”
柳千渝语气不阴不阳,望着周颂南的眼神变了些,混合着轻微怒意和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
“如果一切妥当,合适的时候,我们所会联系律师,发布这份声明。”
周颂南把手机又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