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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2009,年底欧洲一场暴雪,将周颂南困在希斯罗机场,那时收到了齐叔的信息。
说你姥爷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已有眉目,我们还没说,他应该猜到了,但想法没变,就算老人不在了,也想做点什么,可能想把孩子接过来看看。
物质补偿怎么都不为过。
可目前这个方案,涉及到的麻烦事会很多。周颂南其实不太赞同,但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周锦生到了这个岁数,耳根也硬,便只说,等有地址了我去看看。
个把月后,他去了趟彭城,也不远,满打满算不到七个小时。周颂南让司机在远一点的地方等。
远远地,见到成禾真第一眼,周颂南想,她不合适。
周锦生绝对会失望。
他在资料上看过她照片,印象有点模糊。大概六年级照的,雌雄莫辨的一张脸。下巴微微昂起,视线没找准镜头,眼睛有些失焦。
真人由远及近走来,立马从证件照活过来。人是吊儿郎当的,外套斜系在腰上,还给自己挂一串银色当啷响的链子;走路是没个正形的,沿着电线杆走路,看见野狗吓奶牛猫,喝一声,脚尖勾起石子踢过去,正中倒霉狗,嘴里还唬道,再烦给你绝育了!
非常符合她学校老师给她的寄语:成绩不错,你很机灵,但是要遵守校规,跟同学们搞好关系,淑女要有淑女的样子,下学期要改进,好吗?
招猫逗狗,机灵难驯,而且很敏锐,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他,隔了好几十米,她对陌生人的警惕心一下浮出来,人也找个掩体猫起来,偷偷观察。
这头,齐叔正好在电话里追问他,为什么持反对意见?
——因为不可控。
但周颂南最后什么也没说。
总是要自己经历一下的,没什么坏处。周锦生很喜欢说这句话,他深以为然。
他后来才知道,有的事,除了眼睁睁看向它滑向避无可避的结局外,没有其它办法。
行当如此,周锦生的病、许知彬和周家如此,他的导师亦如此。
人生前二十年,他看重的,在乎的,构成他的主梁被抽走,无声轰然倾塌。
回过头来,胸腔像空了一块,唯有穿堂风席卷而过。
旧世纪里,还有什么留下?
那道十三岁的身影至今天,还保留了几分装傻充愣下来。
成禾真,像废墟中难得矗立的遗迹。依然轻盈、机敏,善于逃避。
除了她最爱的东西,她对什么上过心?
没有。她之前谈过的三个月初恋,现在合照在微博2016年7月里还能找到,朋友圈也没删,她不会删除过往的痕迹,依然嬉皮笑脸地对待一切。
凝视着26岁的她,和她的错愕,周颂南神色晦暗不明。
成禾真则想,他生气了,又或者,在怪她。
如果这场戏码有观众驻足,可能会觉得他们在调情,但根本不是。
她太了解他的性格了,从前一贯锋利、稳定又散漫,绝无在大街上调情的爱好。如果有人在公共场合互啃,他会打心底觉得像看猴。
作为一个把自己隐私保护得很好的人,周颂南竟然会在马路牙子上发泄情绪。
困惑错愕过后,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同样的怒火。
怪她什么?怪她隐瞒啊?
这种事有什么重要的?且不说她想起来都够晚的了,他当时还把她拉黑了嘞!
“是又怎么样?你跟我发什么脾气?!”
成禾真沉着脸,一把甩开他的手:“你不是自己也没提过吗?你敢说你不觉得那是个失误?”
“失误?”
周颂南黑眸眯起,寒意很重:“我失误喝多了,你失误忘完了,误到一起了,对吧。”
“那事情就是这么巧,你要觉得委屈就上报联合国。”
成禾真退了两步:“而且你遇到我就偷笑吧,我才想起来,你拉黑我就是为这事吧?我都没说什么,换个人早他大爷的去你要热聊的千金家门口给拉横幅了——我当时没跟你要体检报告吧?我没冒风险啊?!”
“你说什么?”
周颂南轻声道。
成禾真一字一顿:“我说不耽误你找下家,东山再起,有错吗?”
“东山再起,”
周颂南复述了一遍,忽地勾唇淡嘲:“成禾真,你这么了解我。”
成禾真猛地回头,眼底像燃着火焰。
“你不想?你敢说你不想?你手下的设计师去年跟甲方打起来,闹大了,你也只能开除他,新闻上写的好听吗?被恺英踩到脸上也要不来尾款的日子好过吗?熬夜进急诊舒服吗?”
世界从来不是勇敢者的游戏,努力必不可少,但关系不大。
选择,说到最后还是选择。脸面,尊严,责任,金钱,人无法留住全部。除了顶层的一小撮幸运儿,剩下的人,成长路径大同小异。前二十年都是固定的教育升级游戏,每一年都有新变化,成绩、排名,新手村奖励,世界尚蒙着一层美好滤镜。等出了社会,从为自己赚第一分钱开始,想方设法为自己,为家庭担住责任开始,才算脱离精神巨婴。
从此,大家都在相似的生存旋涡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