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被和谐的五分钟
(二十八)被和谐的五分钟
天有阳光,心无阴霾,劳有闲暇,了无牵挂,庄严盼望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或者说,还根本还不曾来过。
下了课,买完饭,她找了张桌子坐下。一个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男生突然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微笑地看着她。
庄严擡起头,困惑地看了看周围的空桌子,但还是冲他点点头,笑了笑。
男生见她不开口,就问:“同学,你几年级了,哪个院,哪个系的?”
“经管院,会计系。你几年级了?”她反问。
男生并不掩饰目光中明显的示好,回答说:“经贸院的耿霖川,你知道吧?我是他的研究生,二年级。”
耿霖川很出名,经贸院最受欢迎的副教授,财税系最年轻的研究生导师。开学第一天,庄严就听见系里坐班的小姑娘在办公室里一往情深,两眼迷茫地议论他:
“刚才来的那个就是耿霖川?”
“帅吧?”
“比传说中还帅诶。”
“他这学期给咱们系本科上税法。”
庄严点点头,继续吃饭。
男生从兜里掏了张纸出来,“这是我的手机号,宿舍号。我姓毛……”他略一迟疑又接着说道:“毛利小五郎的毛。你贵姓?”
同道中人也不用这么明火执仗地勾引吧!
“我姓江,江户川柯南的江。”庄严有点儿想乐,拿食指把桌上的那张纸一直摁到自己眼皮底下,仔细看了看——毛锡平。“蓄谋多久了?”
他没料到这位女同学如此一针见血,不好意思地笑笑,“观察你两个月了。”
咽下嘴里的饭,庄严漫不经心地说:“继续观察,还能有新发现。”然后她擡起头眨巴着眼睛,笑笑地看着旁边端了餐盘走过来的学生。两个小姑娘乖乖巧巧,甜甜地叫了一声,庄老师。
毛锡平的脸腾地红了,他重新打量庄严,西装外套,白t恤,牛仔裤,盛了一勺拌着米饭的烧茄子望着自己,半晌才喃喃一句:“经管院,会计系,你是……老师?”
庄严笑了,说:“真相只有一个。”
毛锡平端了餐盘讪讪地走去了临近的桌子,和两个同学坐在一起。一个男生跟他勾肩搭背,他低低说了几句,他们起哄笑骂,好不热闹,纷纷擡头偷瞄庄严。毛锡平听他们笑完也牵起一线极不自然的笑,又回头朝她这里望了望。
遇到毛锡平三天以后,庄严就第一次跟大名鼎鼎的耿霖川有了直接联系,是因为一本书。
图书馆的李老师说,庄老师,不好意思,这书目前架上只有几册,都被学生借走了。不过,你可以直接找耿教授,他是第二作者,一定有私藏,我帮你电话联系。李老师声音里满是歉意,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对庄严将要无法自拔地坠入情网充满了期待。
庄严敲了敲耿霖川办公室的门。
“请进。”
屋里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很有魅力的五官,表情谦和宁静。他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双腿交叠着,抽着烟,对着电脑,桌上摊了几本书,像是在写东西。
“耿教授,李老师给您打过电话,我来取一本书。”庄严走进办公室,站在门口的位置。
“哦,坐吧,庄老师。”耿霖川说话的时候看着庄严,觉得她整个人有一种干干净净的柔和之感,跟站在讲台上完全是两个样子。他站起来,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到书架上找书。“我这里还有几本相关的书,你有需要可以一起拿去看。”
庄严接过来,没有多看就直接抱在怀里,笑了笑说:“谢谢,我期末还您,可以吗?”
“不急,你慢慢看。”临出门的时候她被耿霖川叫住:“庄老师……”
“嗯?”
“你的中德经济关系,我去听过,很有意思。”他的眼睛里有笑意,有真诚,还有一点点不知名的光彩。
庄严稍微怔了怔,堂堂副教授去听她一个刚出校门的小老师的课。
耿霖川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这年头,会害羞的姑娘不多见了。“你在研究税法方面的东西?”
“对,我在做一个德国企业在中国大陆投资的课题,主要是税收方面的。”她停了一下,又说:“您是专家,我有问题能不能直接请教您?”
“随时欢迎。”语气温和,态度诚恳。
“谢谢耿教授,再见。”庄严浅浅地鞠了一躬,对他很尊重,就像她是一个普通的学生。
那之后,周四晚上的选修课,耿霖川时不时地会出现,他总是站在阶梯教室最后,靠着暖气,身边时常围着几个女生,她们试图跟他交谈,有一次他把食指放在嘴唇前,对着她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庄严站在讲台上清楚地看见了。
再听到关于耿霖川的传闻,她或多或少都会留意,老师们都说他有让人难忘的面孔,是成熟稳重的男人,有令人放心的安全感,虽然,他来这所学校的时间并不久,老师们都不是特别了解他。只是,庄严此时并没有太多的精力理会其它,她正深陷被学工处领导叫去谈话的困境中,究其原因正是“五分钟自由提问”。
那天下课前,有个学生谈到了中国企业进入世界五百强,成果喜人。
庄严皱了皱眉,反驳说:“我怎么不觉得喜人呢。进五百强的是谁?石油,电信,银行,都是央企。我以前读博的时候有同事问过我,你们的央企、国企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怎么答,我能告诉别人除了垄断,他们什么都没干吗?不错,垄断本身没有那么万恶,除了导致低效以外。但是,关键是垄断利润怎么分配。央企、国企的股东不是政府,而是百姓,它们创造了巨额的利润,又不还利于民,那不是功绩,而是罪恶。我是想说,主流媒体给了中国经济太多华而不实的大帽子,这种舆论导向的动机值得怀疑。媒体应该呼吁多给民营企业一点儿生存空间,应该呼吁把政府、市场、法律,三者分开。制定游戏规则的和裁判是同一个,然后,裁判再下场比赛,那比赛还有什么意义?别什么什么一解释不清了就说一句‘中国特色’!”
这节课结束后的第二天,庄严就被学工处的领导请去谈话了。
“余书记,您找我?”庄严问。
余书记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桌上的报纸,不算太严厉地说:“庄老师,坐。你的选修,最近学生反响很热烈啊。”
一缕冷汗嗖嗖地顺着庄严的脊柱爬到了头顶。
接下来,余书记用了五分钟的时间,热情洋溢地赞扬了庄严的教学工作,充分肯定了她的敬业精神。之后的四十分钟,他明确地指出了庄严所犯的错误,她不应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学中去,而应当尽量在核心刊物上发表文章,尽早明确评职称的规则,尽快完成项目申请,如果还有剩余精力,学校允许教师外出讲课挣零花。说到底一句话,你身在会计系,经管院,s大,可以有知识无思想、有技术无文化,这里不需要才华,但是必须要听话。
余书记说得口干舌燥,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重心长地说:“庄老师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好自为知。”
庄严点头,在心里笑,您擡举我了,我也就这么大点儿出息。
“回去写一份总结,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工作不能放松,一定要从中认真吸取经验教训。”
“是……检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