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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垂死挣扎

(十八)垂死挣扎

第二天早上雨夹雪,梁诚在火车站前的广场停好车,撑了一把大号的黑伞从后备箱里取了尹默的行李,又把她那一侧的车门打开,让她下来,送她到七号站台。上车前,梁诚揽了揽她的肩,把一个绑着丝带的小纸盒塞进她的衣兜,说,开了车再拆,回去以后报个平安。

尹默在火车的颠簸中拆开了那个盒子,是她在雅典老城的小店里看中的一副耳钉,她说样式很好,可不值那个价钱。那天,她忙于在各色店铺里挑选衣物,梁诚一直在商店门外抽着烟等她。尹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买的这件礼物,也不知道如果他在回到n城前就把这个小盒子交给她,她还会不会对“遇见”那么介怀。其实,一直以来她要的很简单,只是想迷住他,被他宠爱。尹默清楚,梁诚从没对她入迷,但他是宠爱她的,到现在也还是。她望着那对耳钉,微微有些后悔,如果她在小店的橱窗外评价的是和这对耳钉同款的戒指,他会不会买来送给自己?戒指,这么多年了,他终究还是欠她一枚求婚戒指。尹默把耳钉紧紧攥在手心里,硌得她有一点儿疼。

庄严再去上班的时候,tobias说,梁诚这两天请病假,他真可怜,把女朋友送走的第二天就病了,拉肚子,还发烧。下班前,她又向tobias证实了一次,尹默确实已经离开德国了。

时隔一年,庄严又摁响了他的门铃,没有人应,使劲摁,还是没人应。她把一楼十几户的门铃摁遍,艰难地进了第一道门。上了二楼,隔壁有个老太太推门出来,狐疑地看了她好几眼,庄严装着坦然地冲她笑笑。拨电话,手机音乐在门里响起来,一次,两次……

梁诚无奈地把门打开。这姑娘不知道什么叫保持距离么?!他费了多大劲才再次说服自己,遇到她以前,自己的爱就已行将就木了。梁诚一手支着门框,一手撑着门把,神色萎靡,两颊凹陷,嘴唇干裂,胡子几天没刮了,从唇边蔓延到下巴,睡衣扣子没扣全,敞着一小片胸口,睡裤的裤腿一高一低。

果然是“好汉禁不住三泡稀”,庄严看着他。

梁诚皱着眉问:“你怎么来了?”声音哑得不像话。

“您发我工资。”庄严说。

梁诚咧了下嘴,笑得很难看,“你那工资是hh给的,我要给你工资那叫包你。”他转身回屋,趟到床上,盖上被子,闭了眼睛,不再言语。

传说中,生病了不是都变得特文艺么,他怎么例外成这样?庄严翻了翻桌上放的药,有治拉肚子的,有消炎的,还有体温表,抽出说明书看了看,又看看手表,小声问梁诚:“还拉吗?”

他不理她。

她走过去摸他额头,被他把手巴拉开,“别碰我!”

算了,生着病呢,怪难受的,给他点儿不讲道理的特权吧。她转身去烧水,端了杯子回来,说:“喝点儿水,嘴唇都干成那样了。”

梁诚半躺半坐,靠在床头,看着她,“我求你了,躲我远点儿,该干嘛干嘛去,行吗?”说完,他去了卫生间,骂了一句又退出来,打开壁橱找卫生纸。壁橱里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塑料袋。

庄严从兜里掏出一小包面巾纸递给他,“我去买吧。”

“你上哪儿买去啊,都八点了,赶紧走!”他握着那包纸巾,拎了庄严的包,塞在她怀里,转身进了卫生间。

是不是每当人面对真正想要的东西,总爱一反常态的言不由衷?

是不是每当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只有气急败坏这一条出路?

他不想吃饭喝水,不想上床睡觉,他什么都不想,可就是不能不想她。梁诚苦苦挣扎着,始终不愿意给这种情绪找一个名目,就算自己毫不费力地看清真相,他还是不想承认——爱上一个人,那是本能,根本不受控制!

庄严从门边的小桌上拿了钥匙,急匆匆地出去了。她骑上车直接去了火车站,八点以后,只有那里的超市还开着门,买完一包卫生纸,又拐去老城里一家香港人开的餐馆,要了两份粥打包,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开了门,摁亮过厅的灯,把手纸换上,剩下的放回壁橱。洗好手,拿了勺子,把热好的粥给梁诚端进屋。

庄严扭亮了台灯,看见梁诚斜靠在床上,眯着眼看他。

“挺敬业啊,庄严。”

“这年头不是竞争激烈么。”原来自己可以导致他情绪失常,庄严想着。“赶紧把粥喝了吧,热好了。还有一份,我待会儿放冰箱里,饿了您自己再热热。”她去厨房烧了小半壶开水,把另外一份粥倒在饭盒里,放进冰箱。冰箱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他这两天是怎么过的。水开以后,她蓄满了床头柜上的空杯子,把该吃的药从包装盒里抠出来,说:“吃完记着吃药。”

庄严把房门带上,关了过厅的灯,直接下了楼。她骑到家,掏出钥匙开门,从兜里拽出来的却是梁诚的家门钥匙。那一刻的感觉就是想大嘴巴抽自己,原来他同样可以导致她情绪失常。

门又开了,庄严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梁诚叼着烟,坐在门口的小桌子边上,借着楼道里的灯光直愣愣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他把烟夹在指间,冷笑着说:“还把我钥匙拿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德国这儿没房东签字配不了。”

庄严把钥匙放回到小桌上,看着他。自己的去而复返让梁诚来不及藏起他不想让别人看见的眼神,那种眼神大概只有他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出现。他脆弱,孤单,无助,在这么一个慌乱的晚上,垂死挣扎。

“庄严……”梁诚清晰感觉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他在无理取闹了一个晚上之后已经抵抗不住她一星半点的柔情了,他猛地站起来,有点儿踉跄,伸手扶了下墙才稳住身体。

她背着身,站在门口,等着……

终究还是没人走过来,那句话也没有了下文。屋子里的空气随着他们俩凝固了一会儿。

庄严叹了口气,回过身,“您要愿意坐着就加件衣服。粥凉了,自己热热,喝完吃药,好好睡觉。”

梁诚很想努力地对她笑一下,但是眼睛却湿润了。无辜的、委屈的明明是她,最后他却想要哭了。两个人再次四目相对,庄严的眼睛里满是顺从和疏离,“咔嗒”一声,他们相交的视线,被关上的房门彻底截断了。

庄严在他门外站着,她不忍心再难为他了,像这种三个人的故事,势必要有一个人离开,虽然不管是谁走,结果都是至少一个人以上受伤,两个人以上难过,可既然他想一直保持和尹默两个人的状态,那么,她不再破坏他的苦心了。

“哒”的一声,楼道里的灯灭了,走廊里瞬间变得一片黑暗,只有电梯门边的上下键还闪着红光。

下一个周五,她问梁诚到底是怎么病的。

梁诚说,牛奶坏了变不成酸奶。

庄严又问,现在还难受吗?

梁诚说,不难受了,拉稀这种事儿,尽兴就好。

他说完就冲她笑,她也笑了。她知道,他其实是在道歉。

两周之后,hh总部的生产线出现故障,梁诚得到通知,所有销往中国的大型设备最近两到三个月全部改由k城工厂生产。出差,两个月?!他有些缓不过神儿来,跟庄严相处的时间本来就所剩无几了,可即便如此,仍然会有各种各样的外力把他们分得更远,让他连看她一眼都这么困难。梁诚无奈地笑笑,哼了一声,想着明早动身。人呐,最大的悲哀不是生活不受自己控制,而是这种不受自己控制的生活还不得不过。

与此同时,庄严也发现,老天又跟她开了个玩笑,搞对象这件事她可能挺无往而不利的,只要不在梁诚身上孤注一掷的话。吴永文对她的纠缠仍然没有结束,时不时的会有个电话,她能做的只有尽量的少接,尽可能的关机。她知道,自从认识梁诚以后,别人就都是陪衬了。她会把与梁诚有关的一切放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有事没事的总是爱翻出来想想。其实,庄严也会埋怨,生活真不是好导演,所以她努力的把自己培养成一流的剪接师。她试着把那些郁闷剪掉,心甘情愿地只留下美好,然后再把那些美好放大,再放大,甘之如饴。

距离探病已经一个多月了,每个星期五梁诚和庄严还是会有邮件往来,但两个人都用德语,只谈工作,不谈其他。空下来的时候,梁诚还是很想她。他常常握着手机,看着她发过的三条短信,送她雨衣,她说danke(谢谢);去年十一月,她说allesgutezumgeburtstag(生日快乐);平安夜,她说froheweihnachtenundeinengutenrutschinsneuejahr(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梁诚一遍一遍地翻,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大踏步地走出门口,今天是周五,他要回办公室,看看她。直到车子开上高速,他才想到自己这么急切地找她,看到了,又能怎样?就只是看看,不怎样,梁诚不受控制地往n城狂飙。

回到hh正是午饭的时候,tobias带了妈妈做的提拉米苏过来,外间办公室里的五个人全都凑在茶水间,有说有笑地吃着。庄严也在,背对着门口,斜侧着身子靠在柜子上,手里托着小碟子,里边是吃了一半的蛋糕。她看着同事们跟梁诚打招呼,继续和他们说笑,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固执地不肯回头。

梁诚进了办公室,把上衣扔在椅子上,一手撑着办公桌站着,像突然想什么来似的,狠狠挥手扫了一下那把无辜的椅子。转椅骨碌碌地往后退,撞在暖气上发出一声闷响。椅背碰到窗台上一盆小小的仙人掌,它晃了两下,跌在暖气上,又落到了地上。白瓷花盆碎了,土撒出一半。

梁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起伏地看着狼藉的地面,脑袋里来来回回几句话:活该她不理你!就欠她不理你!报应,全他妈是报应!

桌上的电话响了,好几声以后他才反应过来。来电话的是吴永文,庄严的电话又关机了,他每个礼拜五给梁诚办公室打电话,已经打了两周。他相信,他能找到她,至少,他知道她的地址。

这一天之内,似乎发生了好多事,早上的柔情此时变成了梁诚心里的一股无名火,从回来看见庄严跟同事们说笑,对他爱答不理开始就想要爆发,现在终于被吴永文点着了。他走到庄严的桌子前,扣了两下桌面,摆了个手势,“出来,找你有事儿!”

庄严跟在他后边,看着他的鞋后跟,上了顶楼。两个人离得很近,面对面站着,她看着梁诚,对上他冷冽的眼神。

“你是不是在hh干腻味了,要是不想干就趁早辞了,甭跟这儿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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