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137章
崔砚池离开南漳之后,任烟烟除开与王夫人偶尔交往,其余时间皆是深居简出,闭门谢客。
在金银坳大挫信王之后,武元魁占据西浮驿地形之便,截断了封阳补给。叛军攻势猛烈,贺家父子率领的新林军在赶回封阳途中多次遭遇阻击,曾勇带领着手下的篪阳营和信王留下的残兵败部在封阳苦苦支撑,却迟迟等不到援兵。
封阳被破,叛贼便可长驱直入,直捅京城。一连串失利的坏消息传播开,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满朝文武不断请求齐帝调动定远军平息叛乱,然则齐帝再三遣将,还是没有向北境发出调兵的诏书。
齐帝不调北境的精锐兵力,是觉得只要贺家率兵赶到封阳,难题便可迎刃而解?还是忌惮任家手握重兵,或会在此时机趁虚而入,篡位夺权?
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猜。
这日,任烟烟白天随王夫人出了趟门,回来说头疼,晚上潦草用过晚饭,便回到了卧云阁上休息。
阿碧担忧任烟烟身体,往阁楼上端来盅燕窝雪耳羹。彼时任烟烟已卸下钗环,换上了身轻暖的家常衣裳。
时辰尚早,任烟烟斜倚在熏笼旁,随手翻着一册书。可说是看书,眼眸却是游离在字迹间,迟迟翻不过一页。
阁楼上帘幕低垂,隔开了外间黑冷的夜色与刺骨的寒意。摆在案头的小玉炉香烟袅袅,厚实柔软的地毯吸收掉外界的所有杂音,仿似这世界一派太平。
“姑娘,头疼就别劳神了。”
阿碧轻声打破宁静,笑着将雪耳羹端到任烟烟跟前,关切说道:“我看姑娘你晚上没吃多少,想着别的都还罢了,燕窝雪耳或许还吃得下,便做了来。”
甜暖的热气直扑鼻尖,任烟烟捧起瓷碗,低下头搅搅碗里的甜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味道香甜软糯。
可想起白天的见闻,口中的甜软都有了几分涩口。
“这样精致的吃食,真是奢侈。”任烟烟闷闷一语,将瓷碗放回一旁的方几。
任烟烟生在金银窝,裹在绮罗里,燕窝雪耳对平常人家或是稀罕东西,但于她这等身份的人不过寻常吃食。阿碧一愣,正想任烟烟怎么忽然有这个感慨,便听任烟烟擡起头向她道:“阿碧,你知道难民吃的是什么吗?”
“是掺了糠皮,用碎米熬成的稀粥。”
随着沿江一带陷落战火,涌向南漳避难的流民与日俱增。
不论是跑来南漳投靠亲友无果、还是家园被毁从南漳路过、还是无家可归四处流浪,南漳随处可见露宿街头,拖家带口乞讨的外来人。
今日任烟烟与王夫人一起出门,恰好碰上官府占道施粥。官兵熬粥的时候,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难民推搡着拼命往前挤,官府只能拿着刀棒威吓,逼令他们将老弱妇孺排到前面。
路口阻塞,任烟烟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还以为是流民发生了暴乱。任烟烟撩着帘子看了半天,王夫人心觉不妥,赶紧让任烟烟将帘子放下,别叫流民注意到她们。
“郡主,这群流民身无分文,衣食无着,小心他们看到你我衣着体面,便都拥上来乞讨。你我两个弱女子,被围住了可难以脱身。”
可王夫人这份不安实属多虑,因为在快被饿死的人面前,银钱财宝远比不上马上就能得到的一口稀粥来得重要。
难民们领到粥,便三三两两地坐在街边,一口气将手上的稀粥喝完就马上再去排队。
任烟烟看到一个蓬头散发的小孩子,小小的个子瘦得皮包骨头,简直像个小猫儿。
小孩子身上随意套着个被扔掉的麻袋,脚上的草鞋在争抢中被人挤掉了一只,而他领到粥后,便端着破碗坐在路边,像在喝什么琼浆玉液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那掺了糠皮的稀粥,甚至喝完了念念不舍,再三地用手指把碗底刮干净,舔舐手指。
任烟烟不知那孩子的父母在哪,又是经历了什么才流落到这里。她与那孩子只有一面之缘,但她一想起那孩子,就觉得非常不安,非常愧疚。
封阳的战事像一片阴云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不知从何时起,南漳城里人人闲聊的话都开始围绕着“打仗”二字,就是闺帷之中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鬟,也时不时说上一句“仗要是打过来了该怎么办”这样的话。
阿碧听任烟烟说完,心里虽也觉堵得慌,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阿碧不通文墨,不似崔砚池那般可以谈论胸中悲慨的对象,任烟烟叹息一声,只是擡手指向壁上的琵琶,轻声吩咐阿碧道:“把琵琶取来给我。”
阿碧乖觉地从墙上取下琵琶,任烟烟抱着琵琶信手一扫,清亮的弦音如珠落玉盘般响起,她眸光不无怀念地落在琵琶上,琴身上嵌着的银白螺钿在烛火下光华流转,她纤手缓慢抚摸着琴弦,又拨出了一声琴音。
灵泛的乐音勉强打破了先前低郁沉闷的氛围,余音散去,任烟烟低下头望着琵琶道:“上次弹它,还是大人在的时候。”
任烟烟看上去是在奏乐取乐,但周身笼罩着一股悲意,阿碧乖巧站在一旁,不敢贸然出声。
巨变就好像飓风,可以快速且势不可挡地发生在短暂的一瞬间,然后横扫掉所有。
任烟烟曾经对她所拥有的东西充满自信,她曾自信那些她拥有的可以帮她抵御掉绝大部分灾祸,可随着一切发生,她渐渐看清那些她以为坚固、牢不可破的东西在巨大的变数面前,其实着实有限。
至少,如果封阳可以破,信王可以死,那京城便不一定就固若金汤,齐帝也不一定能逃过一劫。
“战鼓声未齐,乌鸢已相贺。燕然山上云,半是离乡魂。”
任烟烟低声慢吟,轻拨琴弦。
琵琶声低婉悲凄,寒意弥漫,一曲终了,任烟烟无言许久,阿碧亦不敢做声。良久,任烟烟抱着琵琶,像是玩笑一般地擡头向阿碧道:“他日穷途落魄,大人就是靠这手琵琶沿街卖艺也能养活我们。”
这种笑话,阿碧听来只觉凄凉。
“姑娘……”
“随口说说罢了。”
阿碧担忧望着任烟烟,任烟烟扬唇一笑,桌上烛火微微地跳跃摇曳,她盯着烛火发了会儿呆,突然对阿碧道:“封阳孤立无援,多半是守不住的。”
阿碧一怔,不想任烟烟会突然与她说起封阳的战事。
她讷讷道:“可咱们大人……不就是去求援救封阳的吗?”
任烟烟冷定道:“求援,援兵不一定会来。援兵来了,也不一定赶得及。”
人都说,封阳破了,京城也会守不住。
京城要是破了,大齐得成个什么样子?!
任烟烟说得直接,也说得残酷,阿碧心中大乱,仿似真的看到了封阳城破的模样。
“但……但是北境军勇猛无匹!”阿碧结结巴巴地急道:“难道不是哪怕叛军打到了京城,只要定远军出马,就一定可以救我们于水火吗?”